越來越快的呼吸,不得不讓張薇迅速翻出克喘藥物,服下。待到呼吸平穩後,她獨自一人又回到了未婚夫的書房。


  那一疊駭人的畫稿仍杵在書架上,直直地窺視著她。張薇一陣心驚,她從不知道,原來謝飛竟畫了這麼多詭異的事物。


  無緣無故的,腦海中突然跳出「山村七裡」的畫面。對於那個可怕的游戲,張薇一直持保留意見。中間那些陰森、恐怖的場景,倒與這些畫稿有些類似。



  盡管全是學電子專業出身,但張薇從不干涉謝飛的工作。因此,她並不了解他所負責編程工作。


  此時此刻,一個強烈的念頭佔據了張薇的大腦。她必須盡快了解未婚夫所從事的工作細節,好像只有這樣,她才有可能找到他!


  抱定這一想法後,張薇頭一次不經謝飛的同意,打開了他的工作電腦。無數個文件夾中,多半都是繁冗的編程代碼。


  編程,是一項高智商的工作。枯燥卻又有趣,有創意卻沒耐心的人根本無法完成。因為只要輸錯一個代碼,整套程序就將面臨癱瘓。


  電腦前,張薇一連閱讀了幾十個用C語言編寫的程序。這些在外人眼裡如同天書的文字,她卻似如珍寶。她在追尋其中的蛛絲馬跡,只要有一絲關於未婚夫失蹤的線索,她都不會放棄!


  一個上午,轉眼飛逝。


  張薇讀到眼睛酸脹,仍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。就當她惆悵地關閉電腦時,卻意外地發現了一枚嵌在鍵盤中的手機內存卡。


  謝飛為什麼要把這張內存卡,放在如此隱蔽的地方?


  帶著最後一線希望,張薇取來自己的手機,將那張內存卡插入其中。進入「內存卡」控件後,她發現裡面共有兩個文件,一個文檔及一個游戲程序。


  她選擇了先打開文檔,那是一本長長的日記。最初的時間,竟已追述到了幾年前。


  張薇坐到沙發上,拇指頻繁地按著手機控件,查閱那部日記。而就從那一刻起,她漸漸知道,自己再也無法與深愛的未婚夫,回到過去的日子了。






  黃昏,夕陽西下。


  張薇終於讀完了全部的日記,掌中的手機也不堪重負,耗盡電力,自動關機。


  如同行屍走肉般,張薇雙眼無神地站起身,默然地為手機換上電池。剛一開機,便有一通電話闖了進來。張薇看了一眼來電顯示,是那個叫胡子的記者打來的。


  木然地按下「接聽」鍵後,張薇意外地聽到,另一頭傳來一個女聲。


  「喂,張薇小姐嗎?我是《申報》的記者陶子,我在同事的手機裡,得到你的聯系方式。現在有一些重要的事必須與你面談。」


  目光微微凝滯,張薇完全打不起精神,她低聲道:「對不起,陶小姐,我現在實在心沒有心情接受什麼採訪。」


  「你誤會了。」電話另一頭,陶子急忙解釋:「我要見你,主要是想談你未婚夫謝飛的事。就我手中所掌握的資料,麻省理工那邊並沒有他就讀本科的記錄。我想,他是在國內畢業後,才去美國念的碩士。」


  靜靜聽著陶子的分析,張薇忍不住打斷:「對不起,如果你找我的目的,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,我想我已經了解了。」


  即將要把手機翻蓋合上時,忽聽對面急切喊道:「我想知道,他是不是從B大的計算機系畢業的?」


  剎那間,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,張薇說不出話來。舉著電話的手僵在臉龐邊,聽陶子語速極快地說:「張小姐,我打電話來的意途,並不是想在你們結婚之際,離間你和謝飛。但我必須告訴你的是,我的同事,也就是與你有過一面之緣的記者胡子,他因為試玩了『山村七裡』而躺在了醫院。沒有知覺,不能說話,與死無異!」


  心跳,猛地加快了一拍。電話中,張薇聽得出陶子很焦急,她的語氣中帶著自責。


  對謝飛學歷的查證,讓陶子頓感吃驚。原以為他的本碩學位,皆是在美國取得,但結果是,麻省理工並沒有一名叫作謝飛的本科畢業生。


  記者天生的敏感,讓陶子主動去翻閱幾年前,前往麻省攻讀碩士學位的本科生。在眾多材料中,B大的一名成姓學生,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

  他的入學時間與現在相隔九年,即是在陳氏編程師成剛失蹤的一年後!


  失蹤十年的成剛,赴美的成姓學生、被陳氏軟禁的謝飛!


  這三者,究竟有何等聯系?


  心中雖有猜測,但陶子不敢確定,這樣的假設,連她自己也感到驚心動魄。


  許久,張薇終於開口:「我不想明白你打電話給我的意途,如果沒有別的事,我先掛了。」


  「等等,張薇!」陶子抓住僅有的一點時間,喊道:「無論你現在心裡怎麼想。你答應我,千萬不要去玩『山村七裡』!」


  意外地,電話沒有及時掛斷。陶子忙繼續說:「那個游戲太危險,沒有堅強毅志的人,會在游戲結束後,完全被它催眠,導致精神上的癱瘓!」


  「山村七裡」,一個被魔鬼附身的遊戲!除了擁有真實駭人的情節編排及場面設置外,它還採用了國際上明令禁止的心理暗示手法,將游戲中的恐怖推到了一個最高點。


  這類所謂的游戲,只有在特工機構,檢測特工心理基能時才會用上。普通人基本無法抵御它的威力。


  電話一端,張薇緊緊拽著手機,像是下了一個重大定的決定。最後,她道:「陶小姐,謝謝你的關心,但我也有自己非試不可的理由。」語畢,她便掛斷了電話,將胡子的號碼列入了「禁止呼入」狀態。


  接著,張薇便進入了內存卡中的另一個文件。果不其然,那正是「山村七裡」的手機版。按要求將通行證填寫完畢,張薇面對七個背景身份作出了選擇。


  她是一個探險者,前方是福是禍,全是未知。眼前的光線忽然盡數消失,張薇聽不見任何聲音,周邊的氛圍惟有用兩個字形容:


  死寂。






  黑暗並且窒息一切的死寂。


  我獨自站在這死寂之中,聽著從身體裡傳來的清晰而巨大的心跳。


 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,我看不見。我只感到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,時間也彷佛恆久地凝固在某一個極度可怕的時刻。


  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突然從背後襲來,牽引或者推動著我朝黑暗深處不斷的奔跑。沒有光明,沒有希望,我看不到盡頭。有什麼東西堵塞在心裡,壓抑著我的呼吸和思維,無邊無際的恐懼從心頭蔓延開來,將我整個淹沒。


  盡頭。盡頭。


  哪裡才是盡頭?


  我拼足了力氣想喊,眼前的黑暗卻越來越濃稠。前方,有什麼東西正從黑暗中浮雕般凸現出來,鋪天蓋地的向我襲近。


  身體像遭遇了地震一樣劇烈地搖晃起來,有誰的聲音尖厲而怪異地傳來,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,那巨大的黑影已經襲到了我的近前。


  我知道,在黑暗的背後,他有一張屬於魔鬼的臉……


  「醒醒。小薇。」


  身體仍然搖晃個不停,我猛地睜開眼,立即又閉上。灰白的天空沉沉的掛在眼前,光線卻仍然顯得有些刺眼。


  「怎麼就睡著了,叫都叫不醒。」羽辰一手抱著著我,一手幫我遮著光線,眯著眼睛微笑。


  剎那間,他的臉竟和剛才那魔鬼的影像重疊在一起。一個溫柔英俊,一個邪惡醜陋。


  夢中的情景一下子又湧上心頭,我看著羽辰,渾身不覺一顫。


  「怎麼了?」他摟緊了我,似乎察覺到了什麼。我搖了搖頭道:「沒什麼,可能太累了,剛才做了個噩夢……」


  「嗯。起來吧,我們該上路了,天色不早了。」他伸手在我臉上輕輕拍了拍,抬頭望著天空,眼神顯得無比黯淡。我點了點頭,勉強得一笑。


  是啊,怎麼能不黯淡呢。我們迷路了,在這荒山野嶺之中,轉了六天五夜,仍然轉不出去。


  多麼可怕的現實,呵,比我的噩夢還可怕。


  我從他懷裡坐起來,見同伴吳越、宋岳然、李牧和陸小顏四個人都或倒或坐地各自呆在一邊,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片死灰的顏色。


  「走吧。這裡不適合露宿,我們得趕在天黑前找到個安全點的地方。」羽辰一邊說一邊背上背包。三個男人終於動了一動,搖晃著站起來,把背包往背上一甩,步履蹣跚地朝前方走去。陸小顏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,空洞的眼裡滿是絕望。


  「還行嗎?」羽辰問我,牽著我的手微微用了點力。這力量奔湧進我的體內,讓我一下子安下心來。我點了點頭。一行六人中只有我和羽辰一對情侶,如果沒有他在身邊,或許我也會和陸小顏一樣,失去一切堅強的理由。


  但是這次徒步旅行,也許我們真的走不到盡頭了。


  六天五夜的折磨使每個人都變得像死屍般沉默和怪異,只靠著一種求生的本能在山谷不斷的前行。兩邊都是高高的山峰,天空像一塊奇形怪狀的蓋子一樣懸在頭頂,彷佛隨時都有塌下來的可能。那種無處不在的壓迫感,總是讓我想起夢中那個巨大的黑影。


  黑暗背後是一張屬於魔鬼的臉。


  我心中又是一緊,下意識地握緊了羽辰的手。


  荒涼的深山中沒有道路,我們只能沿著山腳前進。山頂是上不去的,這些山峰怪異地陡峭著,植被稀少,滿眼裡都是嶙峋的山石和黃土。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,不管我們後退還是前進,都始終無法回到原來的道路上,而計劃中的路線上並沒有這樣連綿巨大的山脈。我們找不出迷路的原因,每個人的手機也沒有信號,連緊急號碼都無法撥通。


  難道我們真的會困死在這裡麼?


  沒有人會回答我。連我自己也不能。


  突然的想笑。死亡未必可怕,誰知道死了是不是會比生活在這人間地獄更好。


  「笑什麼呢?」陸小顏經過我的身邊,歪著頭問,憔悴而有些驚恐的神色。


  我微微地搖頭,不看她,看羽辰。羽辰也望著我,臉上是一貫的微笑。


  總有希望的。找不到希望,那麼就自己去制造。佛家說轉世輪回,沒有徹底的毀滅,又如何入得了六道。


  「快!你們快來看!這裡有個村子。」前面傳來吳越的聲音。


  我們抬頭一看,他和宋岳然正站在山腳的拐角處,雙手亂揮,激動無比。


  李牧和陸小顏搖晃著奔過去,順著吳越指的方向看了看,發出幾聲大叫來。羽辰拉著我轉過那山腳,只見山脈向兩邊一分,呈圓形圍出一個山谷,到了正對面又對接到一起。一些低矮的農舍三三兩兩地散布在山谷裡,加上蔥蘢的樹木和地面的綠色,和山上一片壓抑的灰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。


  走了這麼久,在我們的體力耗盡,精神也面臨崩潰的時刻,總算找到一處有人煙的地方了。


  羽辰長長得出了口氣。我倚著他,看著那隱隱約約的山村,眼皮突然莫名的一跳,滿眼的景象在瞬間變了一種灰黑的顏色,或深或淺,浮雕般凸現出一些模糊的線條。


  一種莫名的恐懼和興奮洶湧而至,讓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。


  「走吧,都跟上,別掉隊了。」


  大家已經開始朝山村進發,宋岳然走在最前面,回頭喊著,眼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來,在我的臉上停頓了一瞬。


  不知道為什麼,這兩天宋岳然經常用這種眼神偷偷看我,被我發現了,就立即移開視線,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。我不好給羽辰講,也不好發作。什麼時候落在我手裡,才讓他好看。


  我看著宋岳然的背影,心底裡發出幾聲冷笑。


  天色越來越暗,彷佛跳過了黃昏,就要直接進入黑夜。


  一條一兩尺寬的小路從我們過來的山腳那邊筆直地延伸向村子,路兩邊是大片的已經荒蕪的田地,長滿半人多高的野草,把小路夾在中央,連路面也幾乎要被淹沒了。


  「小心點。」宋岳然走在前面,拿著一根揀來的枝條不斷掃打著兩邊的草叢。陸小顏和李牧吳越三個人的精力似乎恢復了不少,在前面低聲說個不停。


  「哎,總算看到條路了。」聽見吳越道。李牧也搓著手道:「是啊,晚上咱們可得好好的吃一頓,這兩天——」


  「咳咳……」宋岳然突然大聲得咳嗽起來。李牧陡然住了嘴,陸小顏回頭看了我們一眼,極不自然地笑道:「哎,要是晚上能再洗個澡就好了,是吧。」我也望她一笑。她趕緊回過頭去,抬手看了看表,又看看不遠處的山村,疑惑地道:「怪了,都七點了,正應該是吃晚飯、乘涼的熱鬧時候,怎麼那村子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呢。」


  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下。


  「是啊,沒有炊煙,也太安靜了些,這……」不知誰小聲地說了句。


  「別亂說話,過去看看就知道了。要是沒人,那些房子還不早就塌掉了。」宋岳然勉強一笑,說著繼續往前走去。羽辰不知道在想什麼,只牽著我的手隨著他們前進。


  但是,我們已經離的這麼近了,還是聽不到一點聲音。


  不僅人聲,連家禽牲畜的聲音都沒有,更別說看到什麼活物。只有周圍在微風中搖晃個不停的野草,偶爾發出簌簌的聲響。


  我盯著那越來越近的山村,心裡更加不安起來。陸小顏也不再和他們說笑,一絲恐懼的神色又重新爬上她的臉。


  六個人一下子又陷入沉默,筆直的小路指向那個未知的村落,沒入村口一片林蔭之中。李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最前面,我和羽辰走在最後,相互緊握著對方的手。


  「嘎——」


  突然間,身後不遠處的草叢中傳出一聲怪叫。我們一驚,回頭看時,只見一只黑色的大鳥從草裡撲騰而起,拍著翅膀歪歪地飛遠了。那聲音在空寂的山谷中聽起來格外刺耳。陸小顏一下子軟下去,撫著心口道:「嚇死我了,還以為是什麼東西。」


  大家鬆了口氣。吳越道:「看來還是有活的東西,我還真以為這裡什麼活物都——」他說了一半,便被一聲慘叫打斷。


  我們同時回身,只見離我們最遠的李牧突然摔倒在地,一隻腳像被什麼拉住了,另一隻腳死命地蹬著,雙手亂舞,神情驚恐,整個身子斜著向草叢中滑去。離他最近的宋岳然立即衝上去拉他,我們也趕緊跑過去。


  「有東西拉住了我的腳!救我,救我!」李牧拼命地抓著我們,掙扎得一身都是泥土,他一半的身子已經被拉進了那茂密的野草之中,我們只能拉住他的手臂。可是一使勁,李牧便慘叫不止。我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拉他,又不敢貿然沖到草叢中去查看。宋岳然情急之下撿起幾塊巴掌大的石頭朝草叢中砸去,一聲低低的怪叫傳來,草叢中像有什麼東西掙扎了幾下,飛快地遠去了,在草中留下一路晃動的痕跡,從面上看,還是看不出是什麼。


  我們嚇地不輕,慌忙把李牧從草中拖出來。李牧滿頭大汗地抱著左腿叫個不停,只見他的腳腕處一片血肉模糊,被什麼東西弄出了一個大洞,大概因為他掙扎得太厲害,肌肉被撕裂開來,傷口翻卷著,汩汩地往外冒著鮮紅的血。


  陸小顏驀地尖叫起來:「什麼東西,怎麼會這樣?」


  「不知道。可能是什麼野生動物。」羽辰說著,和吳越他們忙著給李牧止血,宋岳然道:「別忙包紮,到村裡再說。」吳越道:「我背他走,你們扶他起來一下。」我連忙蹲下去,幾個人扶著他慢慢地站起來,伏到吳越背上。就在我手忙腳亂扶人的那一剎那,身邊的草叢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動,一瞥間,只見一雙鼓鼓的眼睛正瞪著我。


  我心裡猛地一跳,定睛看去,才發現是隻醜陋的蟾蜍,傻乎乎地蹲在草叢裡,身上還沾著一些血跡,不時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一下,大概是剛才被李牧的血濺到了。我伸手拔開草叢,只見那蟾蜍周圍還趴著好幾隻,腮幫子一鼓一鼓,好奇地瞪我。


  果然傻,這麼大動靜,都不知道跑。


  「張薇?你幹嘛呢。快走啊。」


  「來了。」我盯著那些蟾蜍答應著,終於起身去追他們。


  天色果然暗了,黑夜即將來臨。


  李牧已經痛的幾乎虛脫,幾個男人輪流背著他,一直走到村口,才找到一處干淨的地方將他放下來。


  遠離了那片奇怪的草叢,似乎大家都鬆了口氣。但是四周仍然一片寂靜,這麼暗的天色,所有的人家都黑沉沉地,沒有一絲光亮透出來。宋岳然和吳越累的跌在地上,只有李牧的呻吟聲在耳邊回響。


  「怎麼辦?」陸小顏道。


  沉默了一會兒,宋岳然才道:「先給李牧把傷口清洗包紮了,再去村裡看看。現在……我們最好不要分開,小心一些好。」我們點了點頭,各自放下背包,找出藥物、紗布和僅剩的一點點水,盡量仔細地給李牧清創和包扎。光線越來越暗,可借著手電的光芒,我們仍然看得見血肉模糊中現出的白骨的顏色,李牧臉色也越來越蒼白。可他不知道是強忍著,還是痛麻木了,呻吟聲反而越來越小,甚至一聲不吭。


  每個人心中都一陣發緊。吳越在一邊拿著電筒照著,光線晃了晃,不經意間照到李牧的臉。我心裡陡然一動,李牧的臉似乎隱隱的有些發黑,像籠罩在一層黑霧裡。


  據說臉上發黑是死亡的征兆,這意味著什麼?李牧會死麼?


  我有些心驚,幸好其他人都沒注意到,我暗自鬆了口氣。好容易包扎完,才發現虛弱的李牧已經陷入了昏迷。


  「好了,現在進村去看看。但願有地方能收留我們。」吳越道,將李牧背起來,往村裡走去。


  村頭只有三四家農舍。我們一路走過去,見家家都房門緊閉,可是四處又顯得很乾淨,不像是長久沒人住的樣子,上去敲門又沒人應。順著路一直走到村中央,還是沒有找到一家有人的農房。


  「奇怪,這些人都哪裡去了。」吳越皺著眉頭道。天已經完全的黑了下來,四周只剩下農房和樹木在黑暗中矗立著的奇怪的影子。


  「這村子……」陸小顏打了個寒噤,想說什麼,又咽了回去。


  宋岳然指了指前面道:「那邊有地方,先把李牧放下來。」


 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,才發現我們已經走到了一塊大的空地上,空地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榕樹,樹干下圍了一圈石台,大概是人們用來休息乘涼的。宋岳然指的就是這石台。我們將昏迷的李牧放到石台上躺下來,各自找了個地方坐下。


  「現在往哪邊去?」吳越道。


  「天知道。」陸小顏直著眼望著遠處,把背包無力地一摔。我靠在羽辰的肩頭,只覺得很累。聽他們斷斷續續地討論著出路,突然的又有些發困,眼睛快要闔上的那一剎那,眼角余光掃到一個小小的黑影,在一間農房背後一閃即沒。


  我一個激靈,條件反射似的站起來:「那邊有個小孩!」


  「什麼小孩?」大家都一愣,我顧不得解釋,朝那房子背後飛奔過去,大家都跟過來,幾個人都看到遠遠的一個影子一閃,又不見了。


  陸小顏驚道:「真的是個人。」吳越和羽辰拔腿就追,我和陸小顏站在原地,有些怕,可終於看到了個人,似乎又有了些希望。一旁的宋岳然躊躇了一下,還是沒有跟上去。


  我斜了他一眼,在心裡冷笑起來。眼看只剩下昏迷的李牧一個人在榕樹下躺著,陸小顏拉了拉我的衣袖,一起走回石台。


  等了好一會兒,羽辰和吳越兩個人才氣喘籲籲地跑回來。我迎上去道:「沒追到嗎?」吳越搖了搖頭:「我們喊了好幾聲,那小孩不肯停下來。後來跑進一處房子不見了。明明看見他跑進去,敲了半天門,就是沒人應。」羽辰道:「要不要再去看看?」吳越還沒拿定主意,陸小顏已經道:「走吧走吧,既然有小孩,說不定能找到其他人呢。」


  我也點了點頭,大家一商定了,便背上背包隨著他倆朝那方向找去。李牧仍然由他們輪換著背,傷口處的紗布已經被血浸透,滲出來的順著腳一直往下滴。


  我心頭一緊,又有些痛起來。


  整個村子仍然浸淫在黑暗之中,看不到任何光亮。除了腳步和衣物的摩擦,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。吳越打亮了手電筒,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。正緊張時,身後的陸小顏突然低呼了一聲,然後聽她低聲嗔罵道:「幹什麼你。」


  正背著李牧走在她身邊的宋岳然似乎愣了愣:「我怎麼了?」陸小顏見我們都停下來,哼了一聲不說話了。我們不知道怎麼回事,只得繼續往前走,沒走出幾步又聽陸小顏惱怒地道:「警告你別再碰我。」


  我們回頭,黑暗中只聽宋岳然無奈地道:「你要是能在我身上找到第三隻手的話,我就承認是我碰的你。」


  「不是你,那剛才是鬼在摸我的腰?」陸小顏沖口而出,然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,猛然住嘴。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。


  宋岳然沒理由在這種時候佔她的便宜,更何況背上還背著人。如果不是宋岳然,那是誰?


  陸小顏渾身顫抖起來,像是嚇著了,我趕緊走過去安慰她道:「沒事,可能是你自己太緊張了。」


  「不!」陸小顏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,驚恐地睜大雙眼在黑暗中四處搜尋:「不,真的是有人在背後摸我,我不可能連這個都會弄錯。而且……而且我總覺得,這村子裡有人,很多人!周圍有好多雙眼睛,一直盯著我們……」


  「夠了。」吳越一聲斷喝。黑暗中看不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,可是絕對不會很好看。羽辰連忙道:「別自己嚇自己了。前面就是那戶農房,如果找到人,問問就好了。」說著朝右前方一指。我定神看了一會兒,才看出在不遠處幾棵樹木背後,有幾間屋子擠在一塊兒,搖搖欲墜地臥在夜色中。


  我們走過去,吳越上去敲了敲門,還是沒人應。陸小顏緊挨著我,仍然不停地發著抖。宋岳然將李牧放下來,一聲不響的走上前去,抬腳就踹。吳越正想阻止,那門竟然被他踹開了,門後的門閂飛出去老遠,彈在牆上又摔回來,發出驚心動魄的幾聲亂響。吳越拿著手電進去照了一圈道:「進來吧。什麼也沒有。」


  他們弄出這麼大的動靜,附近農舍裡還是沒什麼反應。我們這才放下心來走進去。這是一間典型的農屋,只是空無一物,手電筒的光芒四處亂晃,只見一些破舊的麻袋和爛木板雜亂地扔在地上。我們安頓好李牧,屋前屋後找了一圈,還是沒看到一個人影。


  「那小孩能跑哪裡去呢。門是從裡面閂著的,肯定就有人在。」吳越嘆了口氣道。


  「可是都找過了,沒見人。」我推了推牆上僅有的一扇窗戶,紋絲不動,好像被封死了。


  宋岳然突然道:「你確定是個人?」


  「你們也都看到了。不是嗎?」


  宋岳然不再言語。羽辰道:「找不到人,這幾天也都折騰夠了。今晚先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,還不知道後面的路有多長。」沒人反對,大家默默地把屋子收拾了一下,騰出睡的地方來。手電的電量也不多了,不敢再開,只能摸黑進行,幸好夜空還算晴朗,借著依稀的星光,隱約能看見東西。


  我們給李牧吃了一顆鎮痛藥,也不知道有沒有效,他稍微清醒一點,就會發出輕微的呻吟聲。我們把他安排在最裡面,靠窗戶的一角。那窗戶已經被封死了,相對來說應該更安全。


  吳越道:「今天我先守夜吧。宋岳然,我困了就叫你。」宋岳然點了點頭,自己靠著一面牆睡了。陸小顏摸到我旁邊躺下,她不再亂說話,我卻能感到她的身子一直在發抖。


  夜晚總是這麼讓人感到恐懼。我依偎在羽辰的懷裡,始終不敢閉上眼睛。窗戶和門縫裡透出一些光線來,灑在地面,清幽卻詭異。一轉眼,看見一個角落裡有兩點微弱的光亮一閃,立即又消失。


  那是宋岳然的方向。


  我往羽辰的懷裡縮了縮。我知道宋岳然在看我,不管是在夜裡還是白天,這雙眼睛像蛇一樣纏著我不放。


  為什麼?


  我不敢睡。這夜靜的可怕,只有李牧斷斷續續的呻吟在耳邊回響。我迷迷糊糊地堅持了好久,不知什麼時候,終於沉沉的陷入了睡眠之中。


  「什麼人!」吳越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,將我們驚醒。隨著他的喝問,窗戶和門外兩邊同時傳來一陣響動,灑在地面上的光線晃了幾晃,像是被什麼東西遮住又放開了。


  「外面有人。」宋岳然翻身起來,幾個男人立即抄起手電追出門去。


  我正不知所措地坐著,旁邊的陸小顏突然開口道:「眼睛,眼睛。」


  我愣了一瞬,終於反應過來她是在說夢話。


  「眼睛,好多眼睛,滾開!」


  「醒醒。」我使勁的搖了搖陸小顏,她猛然直起身來,一把抓住我的手臂,滿臉汗水和驚恐:「張薇,好多眼睛,周圍有好多眼睛在看我們!」


  又是這句話。我只覺得一陣寒意順著脊梁爬上頭皮,下意識地往後一縮,碰到自己放在地上的背包。陸小顏還想湊過來拉我。我連忙穩住她,站起來道:「他們出去了,我們去看看。」


  「不!」陸小顏驚恐地搖著頭,「他們來了,他們就在這裡!」


  我忍不住道:「他們是誰?」


  陸小顏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一種詭異的光芒:「你會看見的,他們一直在,就在我們身邊。在這裡——」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:「在這裡面。」


  我渾身一顫。外面的電筒光晃了一陣,回到屋子附近,接著傳來幾個男人的聲音。我不再管陸小顏,追出去一看,他們站在門口,手電照著地面,昏黃的光線下只見幾個奇怪的腳印在泥地上,那腳印和人腳差不多大小,可是整個前腳掌變成了兩個大腳趾,剪刀一樣的分開。


  「這……這是什麼東西?」我吃驚地道。


  吳越倒吸了一口涼氣:「會不會又是什麼動物?」宋岳然看了他一眼道:「什麼動物的腳掌會和人一樣大?」


  「你們追出來的時候難道什麼也沒看見?」我問。一陣風吹過來,讓我身上有些發冷。吳越搖了搖頭道:「光線太暗了,就看到幾個影子一晃就不見了。咦,你怎麼出來了,他們呢?」


  「還在裡面。我就出來看看。」


  「進去再說。」宋岳然道。大家退回屋裡。吳越剛要說什麼,又是一愣:「李牧呢?」他手裡拿著電筒,我們順著光線一看,李牧睡著的那個角落已經沒了人影,陸小顏縮在一邊,兀自發著抖。


  「他自己不可能跑出去的。」宋岳然叫起來,吳越沖過去揪住陸小顏:「李牧呢!就你和他在屋裡。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!」陸小顏拼命的搖頭:「我不知道,別來找我,不是我害你的!」吳越怔了怔,羽辰搶上去將陸小顏拖開:「她都嚇成這樣了,你逼問她有什麼用。」宋岳然一聲不吭地蹲著,突然站起來,朝窗戶那邊走去,只見他在窗戶上摸索了幾下,輕輕一扳,那窗戶竟然應聲而開。


  「操!」吳越忍不住罵了一聲,拿著手電過去一看,窗櫺上的灰塵有明顯的被什麼拖過的痕跡。窗外的泥地上現著無數個奇怪而雜亂的腳印,漸漸消失在黑暗中。吳越翻身就想跳出去追,被宋岳然拖住:「你不要命了?誰知道那是什麼東西,你這麼跑去只能是送死。」


  我呆站著,一種令人窒息的驚恐頓時襲來。


  李牧被弄走了,我們卻不知道那些奇怪的腳印是誰留下的,又為什麼要把人擄走。李牧躲過了一關,仍然不能逃脫最後的命運。


  每個人都不敢再睡,就這麼一直熬到天亮。


  沒有雞鳴,沒有人聲,天就在一片死寂中變亮了,死灰般的顏色。


  眼睛。難道這天空也是一雙緊盯著我們的眼睛?黑夜是眼珠,白晝是眼白,晝夜輪換著監視我們,任我們怎麼跑,也跑不出它可怕的視線。


  「天亮了,走吧。」不知道誰先開口。大家陸陸續續地爬起來,臉色灰敗,神情恍惚。


  走出門去,那些怪腳印仍然留在地面,到了白天看得更加清晰,也更讓人害怕。但我們也是離開那所農房才發現,村道上到處都是這樣的腳印,有大有小,有的更怪,像雞爪的,像貓爪的,甚至有的只是一個淺淺的洞,只是都要大出好多。這些腳印四散分布著,混亂而沒有規律。大概是因為我們天黑後才進的村,竟沒有發現這些可怕的痕跡。


  「眼睛。好多眼睛。」陸小顏又鬧起來。她一直死死抓著吳越的手臂,驚恐地四處張望,突然又指著一棵樹上道:「上面,眼睛——」自言自語了一陣,又笑起來,豎起一個指頭放在嘴前:「噓——我告訴你們,其實也沒關系,我是隱形的,那些眼睛看不見我……嘿嘿。」


  宋岳然和吳越對望了一眼,我可以看見他們眼底竭力掩飾的恐懼。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無處不在的恐懼讓陸小顏徹底崩潰,她已經……瘋了。


  我心裡一顫,不自覺地靠向羽辰。


  一路走著,終於又回到了昨天的那棵大榕樹下。幾條道路橫在眼前。


  「朝哪個方向走?」吳越道。


  宋岳然想了想道:「離開這村子,不能再繼續留下來了。」


  羽辰和吳越都沉默起來。我朝四周望了望,覺得有些奇怪,又想不出是哪裡不對勁。


  「這村子的道路,好像有些奇怪。」我遲疑著道,又圍著那榕樹走了一圈。「一般的村子都是很散亂的,沒有成型的道路和布局。這村子居然有四條主要的道路,像是規劃修建的一樣。」


  宋岳然向我投來復雜的一眼道:「你的觀察力不錯啊。不僅如此,你們注意到沒有,這幾條路正好以這個榕樹為中心。就像一個十字架。」


  宋岳然的話提醒了我們,吳越掏出指南針來,發現四條路正好是在正東、正南、正西、正北四個方向上。


  「正東是我們來的方向。」吳越想了想道。「昨晚住的那所房子,位置是正北。正西……」我們朝西方望去,山脈在那裡匯合,又變成了狹小的山谷,拐了個彎,看不見了,只有這村子躺在圓盆一般的山谷裡,南北兩面又都是橫向的、高大無法逾越的山峰,我們還是只能順著東西方向在山谷中尋找出路。


  「走吧,別耽擱了。」宋岳然道。


  「那李牧呢,我們不管他了?」我道。


  宋岳然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。羽辰拉了拉我,大家都沒動,又是一陣沉默。


  「別碰我。」一直呆坐在石台上的陸小顏突然開口道。我們回頭一看,只見她伸手在身上亂拍著,像是想把什麼東西拍開。


  「別碰我,滾開。」她既驚又怒地從石台上跳下來,轉身就朝那石台踢去。吳越趕緊將她拽住,可陸小顏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,一邊使勁地掙扎著,一邊罵:「滾,老是來摸我的腰,變態!」眼看吳越一個人拉不住了,羽辰和宋岳然也只得上去幫忙,好容易才讓她平靜下來,癱坐在一邊不再亂動了。


  我憂心地道:「陸小顏的情況好像越來越糟糕了。」


  「沒辦法,我們又不是醫生。也許等走出去了……」吳越說了一半,又苦笑著打住了。宋岳然悶哼了一聲,向我投來一個奇怪的眼神。


  像是疑惑,像是畏懼,又似乎帶著些同情。


  同情?需要同情的應該是陸小顏吧。


  我不再理會他。陸小顏閉著眼睛靠在石台上,彷佛已經睡著了。我在她身邊蹲下來,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。眼前模糊了一下,似乎看見一些隱隱的黑色在她皮膚下面竄動,逐漸的浮上來,結集成一團薄薄的黑霧。


  我心下一凜。我曾經在李牧的臉上看到過這種代表死亡的顏色。然後李牧失蹤了。


  這說明什麼呢?現在輪到陸小顏了?


  正在發怔,羽辰走過來,遞給我半個面包:「先吃吧,等下要趕路。」吳越和宋岳然兩人都悶坐在一邊,不知什麼時候都拿著小半個已經發硬的麵包在啃。


  麵包,我們居然還剩了些面麵包?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這應該是我們最後的一點乾糧了。


  「這裡還有半個,你餵一下陸小顏吧。」羽辰道,我點了點頭,一起接了過來。陸小顏仍然歪頭倒著,我掰了一小塊麵包正要餵她,她卻冷不防睜開眼來,盯了我一刻,突然跳起來尖叫道:「葉、葉羽辰!鬼!有鬼!」我被她嚇了一跳,伸手想拉住她,她狂搖著頭退出兩步,猛然轉身朝南面跑去:「不要追我,你們這些死鬼!別過來……又不是我一個人幹的!啊——」


  大家都呆住了。宋岳然跺了跺腳道:「快把她追回來!不能讓她亂跑亂叫!」我們這才回過神來,一起追過去。這村子如此古怪,要是任她這麼瘋跑,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。


  可是陸小顏四處亂竄,跑得飛快,好幾次都要抓住她了,都被她掙脫。越是追,她就越鬼叫的厲害。眼看著她跑離了大道,往一群農房之間鑽去,還是沒有將她抓住。


  「別追我——不是我,真的不是我!」陸小顏怪叫著,慌不擇路地撞開一家農舍的房門,砰的一聲又將門關緊。我們追到跟前,陸小顏死死地抵在門後,還在裡面跳著腳尖叫。


  「撞。讓讓。」吳越退後幾步,朝門上使勁的一撞,那門晃了晃,卻沒有被撞開。此時裡面陸小顏刺耳的尖叫突然停了下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樣的嗚嗚聲,接著便沒了聲音。


  我一下子叫起來:「陸小顏!」他們也急得重新開始撞門,匡鐺的幾聲傳來,門終於應聲而倒。我們衝進去,房裡只有幾件破爛的布滿灰塵的家具,根本沒有陸小顏的蹤影。窗戶封死了,其他的房間也被從外面鎖死。屋裡沒有搏鬥的痕跡,只有幾個丫杈樣的腳印淺淺地印在地面。


  又一個人在我們的面前失蹤了,又是在這種封閉的房子裡。


  「我不信!」吳越咆哮起來。


  「你別瘋了!」宋岳然也跟著吼了一句,又啞著聲音道:「看來陸小顏和李牧一樣,找不到了……走,快走。」


  此時此刻,面對這些詭異的事件,我們除了逃,別無他法。幾個人離開那間破屋,一路往回跑。宋岳然跑在前面,先到了那榕樹下。我們跟在後面,卻見他身形一頓,像凝固了一般站住了。


  我們追上去,只見宋岳然的表情奇怪無比,又像是想笑,又帶著幾絲絕望。


  「怎麼了?」吳越問。宋岳然朝石台上一指:「怎麼了?自己看吧。」


  石台上乾乾淨淨,空無一物。我道:「沒什麼啊。」


  「沒什麼?」宋岳然陡然大吼起來,額上青筋暴起:「就是因為沒什麼!我們的包,現在明白沒有?包!全不見了!」


  我們呆了一呆,立即也是一身冷汗。


  背包不見了!


  剛才只顧著去追陸小顏,沒有把包帶上。可現在我們的包都不見了,這意味著我們失去了所有的東西:帳篷,工具,水,食物,一切的一切。


  有背包裡的東西在,我們還有走出去的希望,但現在完了,徹底完了。


  吳越一屁股坐到地上。宋岳然站著發呆。只有羽辰低低地嘆了口氣,走過來在我臉上輕輕的撫了一下,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。我也微微一笑,不管怎麼樣,我只要和羽辰在一起就好。


  現在只剩下我們四個人了。


  良久,吳越才抬起頭來道:「還走嗎?還是在這裡等死?」不過一會兒時間,他像老了幾十歲,神情憔悴,聲音嘶啞。


  「走。」宋岳然道。


  「走?」


  「總比呆著等死好。」宋岳然昂起頭來。


  吳越站起來,長出了一口氣:「好,我也這麼想的。」


  宋岳然望著我道:「你呢?怎麼樣?」


  「我?」我望了一眼羽辰:「羽辰是什麼決定,我也是什麼決定。」


  「葉羽辰?」宋岳然和吳越同時愣住,臉色隨即一變,露出幾絲恐懼和驚惶。「那……那你們是什麼決定?」


  「和你們一樣。希望是等不來的,總要自己去尋找。」羽辰道,輕輕攬住我的肩。


  呵,我的羽辰,永遠都是這麼樂觀,若沒有你,向來沒什麼主見的我必定早已失去求生的意志。


  「那好,出發吧。」宋岳然揚了揚眉。


  山脈的匯合口,正西。


  那是我們唯一沒有去過的方向了。這最後一搏,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局。那沉寂而神秘的拐彎也許通向天堂,也許是萬劫不復的地獄。


  四個人,就這麼帶著一絲希望,在這陌生的村道上,在生與死的界線上蹣跚前行。


  這條道上的農房很少,出了村子,兩旁也是一片荒野,野草卻不如村口那邊茂密。一些奇形怪狀的樹木東一棵西一棵地生長著,有的甚至從破敗的房頂穿出來,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。路面上,我們仍然不時發現那種奇怪的腳印,卻不再感到驚訝或者害怕。


  習慣,就好了。


  深谷空寂,天空依舊沉沉地壓在頭頂,只有一片灰白。或許這只巨大的眼睛不屑於見證我們在死亡邊緣徒勞的掙扎,才如此翻著白眼看人?


  這眼睛屬於誰?誰可以這樣持久地看著我們,看透我們的身體,直達內心?


  「怎麼了?」羽辰發現我在微微的顫抖,關心的問。


  「沒什麼,有你就好。」我拉緊了他的手。看著前面宋岳然和吳越的背影,露出一絲微笑。


  路的盡頭就是那山坳,可是我們走了很久,那山坳看起來也還是那麼遠。無論我們怎麼走,似乎都還是處在山坳和村子的中間。恐懼重新又籠罩在每個人心頭,體力也被飢餓和行走耗盡,雙腿沉重的抬不起來。這麼一直走到傍晚,最前面的宋岳然終於停下來。「不用再走了。這條路沒有盡頭。看這樣子,我們永遠走不出去。」


  我們也停住蹣跚的腳步,吳越筋疲力盡地摔坐到地上,把頭深深的埋進膝蓋裡。宋岳然轉過身來,望著村子的方向,喃喃道:「沒有辦法了。等死吧。」


  等死?我看著他,突然想起他這副神情不久前曾經出現過,只是後來很快就變了,變成一種壓抑的欣喜和帶著戰栗的恐懼。我想不起這種變化是怎樣引起的,記憶從那以後就開始模糊,讓我感到迷惑。


  我慢慢的走過去,和宋岳然並肩站在一起,道:「你放棄了?等死,等誰先死?」


  宋岳然猛然顫抖了一下,沒有答腔。我嘆了口氣道:「也許我們應該回村子去。」


  「為什麼?」他終於道。


  「我們先前討論過,這個村子的布局,像什麼?」


  「十字架。」他道。


  「對。還有一個問題。你難道沒發現,從昨晚到現在發生的事情,在十字架上都是對應的麼?我們從東面進村,李牧受傷,但是幸好發現的早,沒有出事。然後是昨晚在北面,李牧失蹤;今天早上,陸小顏在南面失蹤。『十字架』的每一個方向上,都出了事。而我們現在,在西面……」


  宋岳然失聲道:「你是想說,每個方向都會發生一件事。所以接下來我們中間會有一個人在西面失蹤?」


  「只是我自己的直覺。」


  「所以你主張回村子去?」宋岳然看著我,眼神閃爍,夾雜著一些奇怪的東西。


  我苦笑了一下,點頭。


  「哦?呵呵。」宋岳然也笑了一下。吳越在背後大聲道:「回去?不!你想我們去送死?」


  「那你認為我們應該繼續走?我們走了一天都走不過去,還是在原地呆著,我們已經沒有多少體力和精力可以浪費了。要是不想在路上耗死,就只能回村子去尋找答案。」


  「更或者。」宋岳然立即接過話道。「你是想說,回村子尋找結局。」


  「對我們這幾個臨死的人來說,答案和結局或許都一樣。」


  宋岳然盯了我一刻,突然哈哈笑起來:「我明白了。都一樣。沒什麼不一樣。我同意回去,但願我能做個明白鬼,哈哈。」


  吳越沉默了半晌,終於也道:「好,可以回去,但是我有個條件。」


  「什麼條件?」


  「天快黑了,我不想再回那個鬼地方過夜。」


  「可以。就留在這裡吧。視野開闊些,有什麼事也能早點發現。」宋岳然說著瞥了我一眼,嘴角露出一絲冷笑。我道:「我沒意見。不過我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,又餓著走了一整天,明天如果再找不到吃的和水,就完蛋了。」


  羽辰微微一笑:「會有辦法的。」


  「當然,他們有的是辦法。」我嘲諷地道。宋岳然和吳越臉色一變,一下子難看至極。


  「小薇!」羽辰責怪著,將拉我過去。


  夜幕很快降臨。這山裡的天氣怪的離譜,白天都是陰沉沉的,籠罩著厚厚的雲層,似乎馬上就要下雨,一到夜晚,卻天幕清朗,星光閃爍。


  我們不敢接近那些樹木和農房,就呆在村道上。為了保持體力,大家都不說話,也不動彈。宋岳然和吳越似睡非睡的倒在地上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長久的寂靜煎熬著我們的神經。我嘆了口氣,轉頭去看羽辰,他已經熟睡過去,閉著眼睛,像嬰兒般純潔和天真。


  如果真有無數的眼睛在看著我們,那麼羽辰一定是最坦蕩和從容的。可我的眼睛又在哪裡?黑夜裡那張屬於魔鬼的臉,我怎麼也看不清。


 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,靠著羽辰,突然發現對面的宋岳然半睜開眼,偷偷地盯著我,臉上表情陰晴不定。我心中一凜,已清醒了大半,面上仍然不動聲色。我倒要看他究竟要幹什麼。


  但是宋岳然只是凝視著我,良久終於閉上了眼睛。


  我舒了口氣。吳越離我很近,開始他還在不斷的翻身,一會兒也感到他頭一歪,似乎睡過去了。


  大家都太累了,困成這樣,他還說他守夜呢。我心裡輕笑了兩聲。眯縫著眼睛繼續休息。極度的疲倦讓我幾乎就要立即睡去,可隱隱的又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力量在支撐著我。


  「哎喲……」旁邊的吳越突然叫了一聲,支起頭來睡眼朦朧地望了兩眼,伸手在腿上撓了撓,又重新垂下頭去。


  我也終於安下心來,鑽到羽辰的懷裡。


  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,耳邊突然響起一陣輕微的聲音。


  呱嗒,呱嗒。


  咕咕。


  這聲音從遠到近,從稀疏到密集,低沉而笨拙,卻又歡快靈敏地匯集到一起,向我們湧來。


  這是什麼聲音?


  我顫了顫,還沒清醒過來,吳越已經亂蹬著大叫起來,將大家驚醒。


  星光下,只見他的腿邊正聚著一大堆黑影,吳越一動,立即散成一團一團的小黑影躍開去,迅速的沒入黑暗中不見了。吳越仍然驚恐地甩著腿。一聲聲的大叫。


  「好了沒事了。」宋岳然趕緊將他按住。「怎麼搞的?」


  吳越驚魂未定,搖著頭道:「我不知道……我躺著躺著就睡過去了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覺得腿上痛了一下,伸手一摸,濕的,感覺流血了。大概是被地上的石子劃破的,我也沒在意。本來該我守夜,不能睡,可是我太睏了。睡了一會兒,才覺得傷口的地方又麻又癢,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腿裡使勁的往外冒,突然醒過來,才發現有很多東西擠在傷口那裡,在、在吸我的血……」吳越說著說著,又伸手去摸那傷口,沾了滿手的血跡。


  「那是什麼東西?」我問。


  吳越道:「像是……看那東西跳走的樣子,像是青蛙。」


  「青蛙會吸血?」羽辰奇道。


  吳越剛要說什麼,我搶著道:「豈止,說不定還會吃人。」


  「你——」吳越氣急敗壞地直起身來,被宋岳然攔住:「好像你很幸災樂禍?」


  我冷笑道:「隨你怎麼想。不過話說回來,我們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,誰都跑不掉。就看誰先死了。」


  吳越終於忍不住道:「你別太過分了!你別以為——」


  「閉嘴!」宋岳然吼了一聲,將他打斷。


  我冷笑了幾聲,不再說話了。


 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。我們各自呆坐著,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正當倦意襲來,我又昏昏欲睡的時候,吳越突然從地上爬起來,望著村子的方向發呆。


  「你們聞到沒有?什麼味道?」


  「什麼什麼味道?」我問。宋岳然有氣無力地嗅了一下,皺著眉頭道:「是有種味道。像是——」


  「是肉的味道。是肉香!」吳越的神情陡然變得興奮起來。


  一陣微風從村子的方向吹過來,空氣中果然隱隱有一種香味,一種如此熟悉的味道,那是我們久已沒有聞到過的熟食的氣息。


  宋岳然道:「這大半夜的,怎麼會有人做肉吃?」


  吳越激動地道:「不用管這個。只要確定是肉香,那麼就一定有人!只有人會把肉煮熟了吃!順著這香味,我們一定能找到那些該死的家伙!」


  「等等,你先別激動。現在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不要貿然跑回去。」宋岳然一把將他按住。空氣中的肉香越來越濃,這對已經餓得頭昏眼花的我們無疑是一種致命的誘惑。


  吳越掙脫了宋岳然的手,來來回回的踱著,不停抬頭四望。我咽了兩下口水,心裡莫名的也開始有些躁動。


  「好香……」我站起來道。


  「真的好香……」羽辰也站起來。


  宋岳然猛然回頭望向我,眼神在黑暗中顯得凌厲卻又滿是驚恐。


 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這種眼神。我望著他笑起來,一身都是疲憊褪盡後的輕鬆。


  絕望會讓人瘋狂,飢餓也一樣。


  吳越轉了一陣,突然拔腿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。


  「我要吃肉,別讓我餓死!」他張開雙手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奔跑著,人在星光下模糊起來,化為一個修長而熟悉的身影。


  真的如此的熟悉,熟悉到與我們血肉交融。


  宋岳然終於沉不住氣了,他轉頭,慌亂地望向我。


  黑暗中那張屬於魔鬼的臉,又開始浮現。


  「追啊。」我輕笑了一聲,轉身朝吳越追去。羽辰也跟上來,我們追著瘋子般奔跑亂叫的吳越,重新進入這個死寂的山村。肉香是如此的濃烈,在空氣中彌漫著,侵襲進我們的身體和神經。


  吳越追著肉香,我們追著吳越,一路跑回村子,一直到達十字架的中央。


  依稀的星光中,只見一口巨大而破爛的鍋支在那棵榕樹下,下面的柴火已經燃盡,只有星星點點的火花還在跳躍。


  肉香,那讓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就是從這口鍋裡飄出來的。


  「你們看!這裡還有肉湯!」吳越狂喜地指著那口大鍋,像頭餓狼一樣撲過去,伸手就往鍋裡胡亂地抓起來。


  宋岳然也氣喘籲籲地趕到了,正好看到吳越撈起一塊白乎乎的東西,使勁往嘴裡塞去。宋岳然明顯的顫抖了一下,停在我的身後,不敢再走前一步。


  吳越一邊啃,一邊含混不清的向我們道:「好吃、好吃,好香啊。你們怎麼不吃?裡面還有,還有好多——」幾下吃完了,又到鍋裡一陣狂撈。


  我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,突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湧。一種劇烈的疼痛從心裡升上來,將我的視線模糊。


  「羽辰。」我伸手想去抱他,卻抱了個空。羽辰呢?我茫然四顧,羽辰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。


  羽辰走了,他終於離開了我。我再也不能依靠在他寬厚的懷裡,也沒有他溫暖的手牽著我前行,只有我自己。


  一陣無言的悲傷湧上我的心頭,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。轉頭,只看見宋岳然在黑暗中顯得慘白的臉,他盯著吳越,漸漸的又開始發抖。


 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。吳越已經停止了咀嚼,傻了似的站在離那口鍋不遠的地方,仰著頭望向上方。


  嘀噠。


  一點黑褐色的東西出現在吳越的臉上。他仍然仰頭看著,眨了眨眼,漸漸的張開塞滿了肉的嘴。


  嘀噠。嘀噠。


  不斷有黑褐色的東西從他的頭頂滴落下來,滴到他的臉上,頭上,衣服上。一片寂靜中,這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清晰和巨大。


  空氣中除了肉香,我們終於又聞出了另外一股味道。


  我緩緩地抬頭,看見榕樹高大繁茂的枝葉中,微微晃蕩著兩具隱約的人形骸骨,正懸在吳越的頭頂。一邊的地面上,還丟棄著幾件熟悉的衣物,那是屬於李牧和陸小顏的。


  「血。」吳越放下他快要仰斷的頭,咽下了最後一口肉,愣愣地看著我們,然後慢慢的舉起自己手裡抓著啃著的肉,拿到面前看。


  那是一隻還剩了半個指頭的手掌。半截指頭耷拉著,正指向吳越的臉。


  吳越的神情終於變得驚恐起來。


  「這是什麼?」他喘著粗氣,渴求般地看著我們,像是希望我們給他一個否定的答復。


  「是一隻手。人的手。」我道。


  吳越一下子尖叫起來,將手中的人掌摔出去老遠,跳起來道:「不是!不是!」


  我踏前一步,慢慢地道:「是。不過我不知道是陸小顏的,還是李牧的。」


  「不!」吳越狂吼起來,抱著腦袋亂轉。片刻又抬起頭來,望向榕樹上懸著的兩具屍骨,發出一聲慘叫。


  「你吃啊,你不是覺得肉很香嗎?這可是人肉。難得吃到的。」我淒然地笑起來,指著那口鍋道:「也許李牧和陸小顏兩個人的肉你都吃到了,真是好運氣。不知道他們的頭有沒有被一起煮進去,眼珠子漂在湯裡,一定很好看。還有,吃到腦花沒有?那可是大補啊,這次可沒人和你爭,慢慢吃啊。」


  吳越跳著腳,瘋狂地捶著自己的腦袋。


  「怎麼?怕了?吃個把人算什麼呢。」我咯咯地笑起來,逼近他,一字一頓的道:「你們也會怕?不是天經地義的麼?吃啊,吃了就不餓了,就可以活下去,只要你們能活下去,什麼都可以不管,什麼良心,什麼道德——」


  吳越又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。他被我逼得不斷往後退,一直退向石台。他不敢回答我,也不能回答我。他只有退,最後縮到石台處蜷成一團。


  因為他怕。


  他怕!


  「別怕,一切都要結束了。」我溫柔地說著,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臉,給他擦去臉上的血跡,然後微笑著看著他驚恐的雙眼,把手伸進他茂密的頭髮裡,抓住,揪緊,再把他的頭往石台棱角上使勁的一撞。血混著腦漿迸裂出來,濺滿了石台。


  呵呵,真沒想到自己還有這麼大的力氣。吳越只發出了一聲悶哼,就永遠的閉上了眼睛。


  我放開他的頭,看著他的身子像沒骨頭一樣偏倒在地。快樂地笑起來。


  這樣多好,不用怕,不用痛苦,也不用餓肚子了。


  我轉過身來。宋岳然像木頭人一般立在不遠處,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。


  他不再發抖,臉上的神情也不再驚恐。彷佛根本和他無關。


  「這就是你要尋找的結局?」他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,這讓我有些失望。


  「大概是吧。看來你早就發覺了?」


  「不是早就,是一直。」


  「無所謂。」我聳了聳肩。「結果都一樣。」


  「不一樣。」宋岳然嘆了口氣,深深的看著我道:「張薇,你為什麼要這麼做?我們走不出去,一樣都是死,為什麼?」


  「為什麼?」我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來,正想嘲笑他,卻又一怔。有什麼東西堵住思維和咽喉。


  為什麼?究竟是為什麼呢,我會殺人,殺死這些曾經共患難的朋友。


  「你不知道。」宋岳然道。
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喃喃地道。我真的不知道,努力想想起什麼來,腦袋裡卻一片空白。我慌亂起來,四處望著:「羽辰,羽辰呢?他一定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人,他一定知道。」


  「是,葉羽辰知道。可他永遠沒有機會再告訴你。」宋岳然的神情恍惚起來,又帶著深重的悲哀和痛苦。「不要再欺騙自己了。你明明就知道,葉羽辰在我們迷路的第三天就死了。你要殺我們,也是因為葉羽辰的死。」


  我怔了一刻。思維混亂地瘋跑了一陣,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。


  一張臉浮雕般的凸現出來,和羽辰的臉重疊在一起,像是對我笑,又如此的猙獰可怖。


  是我的羽辰。


  這張臉在黑暗的背景中變幻著,漸漸變得清晰,變成一個浮在小砂鍋中的支離破碎的人頭。湯水沸騰起來,沒除乾淨的幾絲毛發混著黑白的眼球上下翻滾,似乎歡快地慶祝著我們找到了生的希望。


  可我知道,那是羽辰的眼睛,他在看著我們。


  從那一天起,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,他無處不在,居高臨下、甚至是由內而外地看著我們,一直看穿每個人的身體和靈魂。我伸手,想去觸碰他的臉,那些景象卻在瞬間變得粉碎,散落了一地,只剩下眼前宋岳然凝立的身影。


  「羽辰。」我道。


  「羽辰……」我搖著頭。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從眼裡跑出來,順著臉頰爬行著,滾燙而濕潤。


  「羽辰死了。他走了。」我望著宋岳然,他的臉模糊起來,化為羽辰的微笑。


  「是。你終於想起來了。他死了。可他一直跟著我們。」宋岳然嘶啞著聲音慘笑道:「他就在我們每個人的肚子裡。」


  是的,我的羽辰早就死了。


  那是我們迷路的第三天,乾糧已經所剩無幾,每個人都在飢餓和絕望中掙扎著,努力的不讓自己崩潰。為了尋找生存的希望,羽辰試圖攀上山頂去尋找出路,沒有人勸阻他,除了我。然後我就眼睜睜的看著他一腳踩空,從半山腰摔下來。


  羽辰沒有留下一句話,我只記得他最後看我的眼神,充滿眷戀和傷感。


  我終於又笑起來。


  宋岳然說得對,羽辰沒有走,他和我們永遠在一起。


  「你笑什麼?」宋岳然似乎緊張起來。「張薇,我知道你很可憐,你恨我們也是應該的,可是你知道當時那種情況我們沒有別的辦法,否則大家都要死——」


  「現在也是一樣的死。怎麼,你怕了?你們也會怕?」我尖笑起來,「你們在決定把羽辰的屍體當作糧食吃掉的時候,怎麼不會怕?在你們為自己吃人的事實編造那麼高尚和正當的理由的時候,怎麼不會怕!整整三天,你們拖著羽辰被肢解的屍體,一路走,一路吃,連發臭了都不願意扔。我看著你們、還和你們一起一口一口的把羽辰吃完!你們想過我的感受麼?羽辰是我的男朋友,是我最愛的人啊!」


  「是……我承認。可是……」


  「沒有可是,沒有人會允許這樣的可是!」


  「張薇!」宋岳然突然提高聲音打斷我,「你面對現實吧,葉羽辰已經死了,你為什麼還這麼固執。你要是殺了我,你也活不下去的……」


  「我根本就沒打算再活!」


  「可是你不也……」


  「不錯,我是也吃了。可我要活下去只是為了羽辰。我要他親眼看著我怎樣為他報仇!」


  宋岳然喃喃道:「你瘋了。」


  「我是瘋了!」我尖叫起來。「我要是不瘋我一刻也活不下去!」


  「是,我知道。」宋岳然搖著頭道:「從葉羽辰死之後我就一直在觀察你,開始我不能理解為什麼你居然不哭也不鬧,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。到後來我才明白,你其實已經精神分裂了。」


  「你拒絕接受葉羽辰已死的事實,然後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,一個當你自己,一個當成葉羽辰。你一個人分飾著兩個角色,或者是想象著兩個角色,自導自演,自問自答,卻把真正的自己隱藏起來,連你自己也找不到。你處心積慮得想殺死我們,內心裡又將整個過程一筆抹銷,所以你才顯得那麼無辜和自然。否則,我真要以為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演員。」


  我盯著他,心裡突然一陣劇痛。宋岳然繼續道:「一開始你同意吃葉羽辰,還和我們一起吃,我們以為你也是因為怕死才這麼做,可現在看來,我們都錯了……你熬了這麼久,終於等到這一天了。」


  「不錯。」我冷笑道:「本來我是沒什麼機會的,誰知道老天有眼,讓我們進了這個村子。」


  「你來過這個村子?」宋岳然吃了一驚。


  「沒有,不過這個村子可是幫了我的大忙。」


  「那李牧和陸小顏真的是被你——」


  「只有一半。」我冷笑道:「想知道為什麼嗎?我告訴你吧。還記得剛才吸吳越的血那東西嗎?」


  「那是什麼?」


  「是蟾蜍。」我燦爛地笑起來。「是一種有毒但是行動遲緩的蟾蜍。你不主動攻擊它,它是不會反擊的。除非它聞到血腥味——它嗜血,奇怪吧?哈哈。我曾經在一本資料上看到過關於它的介紹,但是沒想到它會在這種地方出現。這村子真的是怪的離奇。」


  「可你怎麼能利用它殺人?」


  「你真以為所有的人都是我殺的?你忘了,李牧和陸小顏失蹤的時候,我可都和你們在一起。陸小顏在李牧受傷之後就嚇得有些瘋瘋癲癲,我不過是半夜趁你們出去的時候,把在村頭抓的那隻蟾蜍餵飽了。」


  「那吳越腿上的傷,也是你趁他昏睡的時候用小石片劃的對吧?你知道周圍有這種蟾蜍,故意引過來,讓吳越中毒發狂。」


  「不錯。不過這種蟾蜍的毒性並不大,它主要的作用是麻痺神經。李牧一定是在受傷的時候就被這種蟾蜍吸過血了,他傷得那麼嚴重,不可能對酒精的刺激一點反應都沒有。但是毒量一大,反而會讓人興奮和癲狂,直到死亡。就像陸小顏和吳越。」


  宋岳然迷茫起來:「可是如果不是你,他們又是怎麼失蹤的?」


  我依舊快樂地笑:「老實告訴你,我不知道,更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走不出這個村子。不過李牧跟陸小顏現在被剝皮剔骨,死成了一鍋人肉湯,比我自己殺了他們還痛快!哈哈。也許這就叫做老天開眼,報應不爽!」


  宋岳然苦笑道:「是我太大意。我一直在提防你,就是怕你因為葉羽辰而幹出什麼事來,可你做的太好了。直到你竭力的主張回村子,我才知道不妙。幸好休息的時候我沒讓自己睡著,否則現在死在這裡的,說不定就是我。」他望著吳越癱成一團的屍體,眼神又閃爍起來。


  「是。」我點了點頭。「他也該死了。」


  「那麼我是不是也該死了。」宋岳然長出了一口氣,平靜得道。


  「嗯。」


  「但是就憑你,現在是殺不死我的。」


  「不錯。」


  「可我有能力殺你。」


  宋岳然的手中不知道幾時多了一把小刀,在星光下折射出錚然的光亮。


  好鋒利的家伙。大概從發現我不對勁開始,他就已經藏到了身上的吧。


  「橫豎都是死。與其時刻提防著你來殺我,還不如我先殺了你。對不起了。」


  宋岳然說著,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。


  我站在石台處,鎮靜的看著他。


  我不怕,從羽辰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死了。現在,我不過是要去追趕羽辰已經走遠的身影。親愛的,等我。


  宋岳然的臉突然變得猙獰起來。黑暗中,他的臉和魔鬼重疊在一起,將我籠罩。


  無邊無際的黑暗啊,似乎終於看到了盡頭。


  站在盡頭處,我突然歪了歪嘴角,笑起來。


  宋岳然舉著刀的手僵滯了一下,像是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笑。


  不過也許他很快就能知道了,我可不是望著他笑。


  我的目光越過他,看到他的身後,農房,樹木,地面,到處都冒出無數個黑影,他們長著奇形怪狀的腳和手,身體殘缺,衣衫襤褸,佝僂著,爬行著,舉著鋒利的鐮刀、斧子和鋤頭,無聲無息地迅速朝我們逼近……






  Game over!


  張薇順利地回到了現實中。現在,天已完全黑了下來,手機屏上微軟的光線,無力照亮她蒼白的臉。


  呼吸漸漸急促,張薇知道,她的哮喘病又犯了。四肢突然變得毫無力氣,她試著想走回房間取藥,剛一起身便立即跌倒在地。


  眼前的景象不住動蕩著,耳畔盡是自己急促的呼吸,張薇吃力地望著牆上那張看起來有些變形的新婚照。


  她怕是等不到謝飛回來了。


  一顆晶亮的液體,順著臉頰滑落而下。淚光中,張薇驚愕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至自己面前。他面帶焦急,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。


  「謝飛……」幾乎失去顏色的唇緩緩張開,張薇含糊地吐出兩個字。


  他怎麼會回來?


  莫非是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,回光返照?


  這一時刻,最為痛苦的正是重現的謝飛。眼看未婚妻命懸一線,他迅速奔回房中,取來克喘藥餵她服下。


  張薇掌中緊握的手機引起了謝飛的警覺。剎時間,他的頭腦一陣發熱,立即奪過手機去看。下一秒,一記破裂的聲音在謝飛的心頭回蕩,而粉碎的,正是他的心!


  「小薇!你為什麼要進『山村七裡』?以你的精神狀況,從游戲走出後,會被它吞噬的!」盡管努力克制,但謝飛的聲音中仍帶著痛苦且無窮無盡。


  張薇沒有答話,只是微笑。那抹微笑很勉強,像是流星得余輝,一抹即逝。


  「我不會讓你失去意識的,我們上醫院。」把奄奄一息的未婚妻打橫抱起,謝飛剛一打開門,便望見門口站著一名身著黑色職業裝的女子。


  她與他目光對視,頃刻間便電光火石。


  謝飛暗忖:這應該就是那名難纏的記者陶子了吧!


  終於等到與她面對面的時刻了。不過,此時他卻說道:「陶小姐,能不能讓我把我的未婚妻送去醫院,再了結其他的事。」


  看著他懷裡昏迷的張薇,陶子皺眉,這個倔強的新娘,最終還是踏上了那條不該去的山村之旅。


  陶子點頭,不發一言,開車陪同謝飛,把張薇送去了就近的醫院。


  急診室的醫生作了檢查後,給出的話,與胡子昏迷後說的別無二致。張薇的生命體征存在,但意識卻已丟失,如若短期內查不出病因,很有可能成為植物人。


  謝飛站在樓外,隔著玻璃,靜靜守候著躺在裡面的未婚妻。她是那樣美麗,如同睡美人般只是睡著了而已。


  「為什麼不直接帶警察來?」視線沒有離開張薇,謝飛直接問身邊那個站了許久的人。


  「因為還有一些謎團,我想要親自解開。」陶子道。


  冷酷的笑從謝飛唇邊裂開,他取出一支煙想要點燃,卻一時難覓打火機。


  啪!一簇火光忽然在他眼前燃起,只見陶子將一隻精巧的ZIPPO遞到他面前,道:「如果要贖罪,你現在還有機會。」


  傲慢的語氣令謝飛微微一愣,點燃了指間的煙後,他低問:「你的同事怎麼樣了?」


  「抱歉,沒能如你所願。今天早晨,他已漸漸恢復意識。」


  說起師弟病情的好轉,陶子頓感欣慰。堅強的胡子用他僅存一點毅念,再度回到了這個世界。但這並不能讓陶子原諒,造成這一切的背後操縱者。這時,她的臉已完全沉了下來,說:「胡子筆記本上最後的留言,是你寫的吧。」


  「不錯。」將煙從唇上移開,謝飛道:「鄧榕新死後那一天,我看見你撿起了那枚U盤。你是除我之外,從『山村七裡』出來後,惟一沒有失去意識的人。」



  毫不把這略帶贊美的話,放在心上,陶子接著問:「我要知道的是,這個游戲背後究竟有什麼秘密?」



  謝飛一笑,沉聲道:「答案就在陳氏公司的地下五層。」






    山村七里 犧牲


  陳氏軟件的地下五層,究竟隱蔽著什麼?


  隨著電梯門的打開,陶子的好奇心也升到了一個頂點。雙腿不由自主地向外走去,她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程序的海洋。


  那是一個龐大的計算機群組系統!數百個機架上存放著的,是大大小小、功能不等的處理器。


  「覺得驚訝嗎?」謝飛在她身後道,「這裡的一切,包括『山村系列』全是他一個人的心血!」


  「那個人,就是十年前失蹤的編程師成剛?」瞳眸瞬間變得深邃,陶子此問並非沒有把握,而是為了再作確定。不等謝飛開口,她便接著道:「我已經細查過你的背景。九年前,也就是成剛失蹤的第二年,有一名成姓的學生考入B大計算機系,本科畢業後,到麻省理工攻讀碩士學位。」


  此時的謝飛仍然冷靜,像一個縱觀全局的王者。他淡然道:「以你的見解,認為他們是什麼關系?」


  「就他們倆的年齡來看,應該是一對親兄弟。」陶子說,「而我也猜到,你就是成剛的弟弟。只是我不明白,為什麼你會姓謝?」


  這一問,換來謝飛的放聲大笑,他道:「連身份都可以有假,還在乎一個姓嗎?」


  這些年,為了追尋到兄長的下落,他刻苦學習、隱姓瞞名……這些艱辛,終於在看到那些罪有應得之人,臉上的驚恐表情後,得到了最大的釋放。


  「我哥其實並沒有失蹤,他就在這裡。」


  謝飛突兀的一句話,讓陶子頓感渾身戰栗。望了望四周,除了他們二人外,只有那些冷冰冰的機器。


  「我哥是一個編程的天才,是他一手設計了『山村系列』母程序!」謝飛訴說著,他的臉有些泛黑,如同被幽靈附身。「可是你知道嗎?陳華那個小人,用無恥的手段竊取了他的所有成果。什麼陳氏軟件,如果沒有我哥的『山村系列』,陳華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財富。還有鄧榕新,他明明知道整件事卻一聲不吭,沒用到了極點!」


  真相漸漸浮出水面,強壓住內心的震驚,陶子繼續聽謝飛說道:「你明白對一個年輕人而言,自己辛苦經營的成果被別人盜走,並獲取名聲、金錢時,是什麼感覺嗎?我哥本來可以辭職,離開游戲界,但因為我,因為我還在那個窮得揭不開鍋的山村。他想讓我的生活優越一些,只得忍氣吞聲。陳華威脅他說,他要還想當編程師,除了在陳氏外,到哪裡都將遭到封殺。」


  「但他們最後還是不放心,把你哥哥給殺了?」陶子問完,發現謝飛似乎並沒聽見她的話,而是沉浸在悲痛的追憶中。


  「我想,哥意識到了殺機的存在。所以他將所有的怨恨,都編入了『山村七裡』!在我成功混入陳氏的第二年,就發現了這個秘密!我把這個封印了十年的遊戲,重新編制,讓它跟上現今的電腦系統,完成我哥復仇的心願!」


  陶子不再問話,此刻纏在她心頭的疑問,只有一個:謝飛是如何知道關於成剛的事,莫非真有人可以與鬼魂交流?


  似是看出她內心的疑惑,謝飛從公文包中,取出一疊畫稿:「就是這些畫,它們可以告訴我一切!在這個樓層裡,我可以繪出我哥哥的靈魂,他就在這裡!」語畢,謝飛將厚厚的畫稿,拋灑在空中。


  它們隨即便紛紛飛落,如同大片的雪花。大量的畫稿內,有一部分講述的正是「山村七裡」的最後一個故事,而那個故事,也正是它的設計者,成剛在游戲中所經歷的!


  正如它的經歷者的命運那樣,故事有一個很具概括性的名字,叫作——犧牲!


  



  許多年前,我在一個小縣城裡吃了碗涼粉,沒想到,那碗涼粉改變了我整個生活。


  賣粉的老頭騎著輛自行車,車後座上馱了一個柳條編的筐,他的涼粉和家當全都擱在筐裡。涼粉切成塊,澆上作料,裝在一個青瓷的小碗裡,遞到我手上。那碗粉磨磨蹭蹭吃了半個小時,然後,我跟老頭搭訕,終於用二十塊錢,買下那個青瓷小碗。


  當晚,我顧不上正在談的一筆生意,連夜坐車回家。一路上,我的心都在狂跳不已,雖然還沒有經過最終確認,但我相信,我這番碰上的寶貝,是件元青花瓷。要知道這種瓷器因為燒制采用進口青料,原料非常昂貴,所以在元代燒制得都不多,主要用作祭祀器具,民間流傳得極少。不知道我祖上哪個墳頭長了蒿草,能讓我碰上這寶貝。


  那小碗後來我賣了80萬,是我做生意以來,第一次賺到錢,還這麼多。又過了半年,我在網上看到,那小碗在香港拍賣,拍出了兩千萬元的天價。


  後來,我開始定期去往一些偏僻的小縣城和鄉村,收購別人瞧不上的破爛玩意兒。沒錯,我成了古董販子。剛開始我還是抱著賺錢的目的,欺騙一些沒什麼見識的鄉下人,但後來,我是真的喜歡上了這個行當。做生意以前,我是個詩人,這些年被逼無奈下海經商,沒賺到多少錢,卻沾染了一身銅臭味。成為古董販子後,可以滿世界轉悠,這多少滿足了些我內心關於行吟詩人的情結。更重要的是,當我從那一大堆垃圾裡面,挑出一件閃爍著金光的寶貝,那種自豪感,就跟哥侖布發現新大陸差不多,別提心裡多美了。


  現在,我一年中至少有8個月,泡在些偏僻的縣城和農村。雖然有時候常常好幾個月也淘不到件值錢的玩意兒,但我還是信心十足。我相信,這世界上,一定還有好多寶貝,滿身塵垢地躺在旮旯裡,等著我去讓它們重見天日。


  這年夏天,我坐了四十多個小時的車,到了中國西南地區一個小縣城裡。小縣城陰雨綿綿,四周都有大山圍著,屬於典型的兔子不拉屎的地方。小縣城的街道讓一輪細雨沖刷得挺乾淨,青石板的路面和街兩邊烏黑的木房子,看起來像水墨畫裡的景兒。


  我每天除了走街串巷,就是泡在縣城惟一的一家小茶館裡。


  小茶館裡的常客,除了幾個老頭,就是一些外鄉人。縣城裡的外鄉人不多,願意花時間泡茶館的更少。我來那幾天,茶館裡除了我,還有倆人,歲數跟我差不多,都30多歲年紀,我們三個很自然地坐到了一塊兒。三句話一聊,我們都哈哈笑。世上的事情就這麼巧,原來那兩位,跟我是同行,本來都是大城市嬌生慣養的人,現在這麼委屈自己,呆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,目的就是想揀幾件寶貝回去發財。


  當天晚上,我們就聚一塊兒喝了頓小酒。


  這時候,我已經知道了光頭那位叫王磊,看著膀闊腰圓,以前混過黑道,被人砍進醫院住了半年,出來後膽子就沒了,不敢再拎刀子。他的爺爺解放前是當鋪的朝奉,就是現在的估價師,對古董頗有研究,所以,這王磊也算是繼承祖業,當上了古董販子。


  那位說話有點結巴的叫譚川,年齡比王磊大點,比我小點,話不多,一看就老謀深算,但實際上接觸多了,我們看出來他其實挺憨厚的。他以前在文物部門工作,因為私下裡搗騰文物,違反了單位規定,給開了,於是,他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古董販子。


  王磊和譚川比我先來幾天,在小縣城裡收成不太理想。這裡雖然位置偏僻,但每年總會有好幾十拔跟我們一樣的販子,所以好東西已經被搜刮得差不多了。


  「過幾天有個集,這縣城附近幾十個村子的人都會往這兒趕。到時,興許能淘到點好東西。」憨厚的譚川一句話,代表了我們三個的心聲,這也是我們還留在這小縣城的主要原因。


  說實話,在這種小地方遇到同行,多少讓我覺得有點壓力。好東西本來就不多,再來倆人跟你瓜分,那每人就分不到多少羹了。但想想我們這行,除了運氣外,肚裡有貨跟眼皮帶水也很重要,這跟人多人少沒關系。如果你沒那本事,寶貝擱你面前,都能被你當垃圾。


  陰雨天裡,小縣城潮濕得像浸在水裡,小旅館的被褥,也好像隨時都能擰出水來。我這個長年奔波在外的人都有些受不了,幸好,集市終於在三天後開始了。


  很多農村現在還保留趕集的習俗,中間間隔的時間越長,集市的規模越大。小縣城裡的集市半年才來一回,所以熱鬧程度,出乎我的意料。而且,天公作美,集市那天,連綿半個多月的小雨居然停了,還露出久違的陽光。我慢慢走在集市上,晾曬著心情,眼睛也跟陀螺似的,四處滴溜溜亂轉。


  這種小縣城的集市,最多的商品就是各類生活用品,還有周邊山村的村民,帶著各地的土特產。集市綿延好幾裡地,差不多佔據了小縣城兩條主干道。如果我還是個詩人,我一定會驚喜於集市上濃重的民俗氛圍,但現在我是古董販子,我的目標是發現別人不當回事的寶貝,低價買下,然後帶到大城市去賣錢。所以,一圈轉悠下來,沒發現什麼目標,我的心裡就有些沮喪——耗在這裡一個多星期,我可不想兜裡空空打道回府。


  過了晌午,我胡亂吃了點東西,然後繼續四處逛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沒多一會兒,我的眼睛就盯上了一個陶罐。


  那陶罐差不多一個人頭大小,質地挺粗糙,但在罐口的位置,又凸出來四個茶盅大的小罐子來,形狀與大罐一模一樣。


  ——五連罐!


  我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了,趕緊轉頭四處看看,沒發現那倆同行,籲了口氣。這才打量那個陶罐後面的漢子。


  那漢子看起來40多歲年紀,一張臉黑不溜秋的,跟那陶罐的質地差不多,一看就是常年風吹日曬的結果。現在集市上這樣的男人有很多,他們的實際年齡也許比看起來的要小上許多。他們大多默默坐在自己的攤位後面,一臉木訥地等人上前詢價。


  我蹲到那黑臉漢子前面,隨意擺弄他面前柳條筐裡一些晾乾的野山菌。


  「你這貨倒不錯,帶回去送人正合適。」我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跟黑臉漢子搭訕。


  黑臉漢子不說話,但看著我的眼神裡已經湧上些期待。


  我胡亂把一些乾菌堆到一邊:「這些我要了,多少錢?」


  黑臉漢子臉上堆出些笑,卻極勉強。他說了一個價錢,我一聽就知道這是一老實人,所以二話沒說,直接把錢掏出來遞給他。黑臉漢子認真地數了數,抽出一張五十的遞還給我,雖然還沒說話,但意思很明顯,這是多出來的,他要退還給我。


  我把那個五連罐拿起來,掂量了一下:「錢你留著吧,把這罐送給我就行。」


  黑臉漢子怔了怔,盯著我,半天沒反應。


  我笑了笑,心裡已經樂開了花,知道這些山裡人,肯定拒絕不了五十塊錢的誘惑。要知道,小縣城的消費極低,這點錢可以買好多東西了。


  但我的如意算盤卻打錯了,黑臉漢子一伸手,就把我手中的罐子奪了回去。這回,他的臉上露出了些奇怪的笑容。當你從一張憨厚的臉上,看到帶著些陰謀得逞後的笑容,你一定也會像我那時一樣失落的。


  「錢還你,東西不能送你。」黑臉漢子說。


  我賭氣地又掏出幾張紙幣遞過去:「好商量,我再給你加點錢。」


  黑臉漢子還是笑,不說話,笑容也變得更加詭異。這時候,我忽然想到流傳很廣的老太太賣貓的故事。老太太用一個古董小碗招人來買她的貓,這個黑臉漢子,不會是用這陶罐來招人買他的乾菌吧。


  看著黑臉漢子的笑容,我忽然覺得我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聰明。






  那個陶罐因為大小一共有五個罐,所以名字就叫五連罐,而五連罐又是魂瓶的一種。


  啥叫魂瓶?往白了說,魂瓶就是祭祀死人時用的器具,給死人吃飯的家活。因為很多邊遠地區,至今還信奉靈魂不死的觀念,認為人死後,死去的是肉體,靈魂還在,只不過去了另一個世界,在那裡,他們也跟活人一樣生活。因而,魂瓶除了是祭祀的器皿,還是靈魂棲息之所,是人與亡魂溝通的橋梁,又是亡魂返祖升天的通道。


  我一眼就瞅出來,黑臉漢子那個陶罐是件古物。也就是說,它至少得有數百年的歷史,很可能是他們家祖上傳下來的。這玩意兒拿到外面世界,是個冷門藏品,究竟值多少錢,我也說不准。但有了它,我這趟至少算是小有收獲。而且,更讓我動心的是,陶罐的表面,還依稀繪有一些簡單的圖案,我拿在手裡摸上去,知道是燒制前就刻上去的。


  有圖案也不稀奇,真正吸引我的,是那圖案的內容。


  圖案上面,用簡單線條勾勒出的一張人的臉,雖然極抽象,但所有人一眼看去,都知道那是什麼。人臉下面通出一條線來,到了罐底位置,又多了一個倒三角,三角形裡面又生出些線條,像是草的形狀。


  我雖然從沒見過這種圖案,但能認出它那種史前的風格。


  如果幸運,這件陶罐也許會有上千年的歷史,那麼,如果把它帶到大城市的拍賣會上,說不定能拍出一個我想都不敢想的數字。我越想心裡越癢,越癢就越覺得不能放棄這次機會。可是,不管我說什麼,那個黑臉漢子都一直搖頭,臉上還帶著些木訥的笑容。


  我怎麼會敗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山裡人手上呢?


  但我偏偏在黑臉男人的執著面前束手無策,所以,我在考慮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,可以得到那個魂瓶。


  後來,當集市散去,我偷偷跟蹤了黑臉男人。


 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,五連罐魂瓶不可能是單獨存在的,也許,在黑臉漢子的村子裡,還會有其它一些類似的玩意兒。只要跟著他,到了他生活的村子,說不定我會發現更多這樣的寶貝兒,到時隨便揀幾樣,回去也夠喝幾盅的了。


  黑臉漢子是下午離開小縣城的,因為我做好了准備,所以,帶上我認為必須的東西,一直偷偷跟在他的後面。黑臉男人步行,雖然背著一個挺大的竹簍,但在山路上仍然健步如飛。這可苦了我,啥時候受過這種罪啊,一邊得連滾帶爬不能把人跟丟了,另一邊,還得盡量隱藏自己,不能讓他發現。


  天漸漸黑了,山林被黑暗籠罩,影影綽綽一些看不清楚的東西,像是伺伏在黑夜裡的怪獸。還有些不知名的鳥兒開始夜啼,無數看不見的動物在我身邊游走。我覺得像灌了鉛樣沉重的雙腿有些顫抖——不是我沒出息,換了別人,肯定也得跟我一樣怕。


  後來,我的行走已經完全是種機械運動,支撐我不停走下去的惟一動力,就是如果前面的黑臉漢子丟了,那我就真的身陷絕境了。沒有黑臉漢子,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走,滿眼都是黑乎乎的山林,遠處的群山依稀只剩下些影子,遙不可及。


  所幸黑臉漢子在天黑後就做了個火把,我只要跟隨火把的光亮向前就行。


  不知又走了多久,驀然間我腳下一軟,踩空了,身子也隨即向前跌倒,正好地勢走低,我還往前翻了幾個跟斗。停下來時,胳膊腿上就覺得火辣辣的痛,但幸虧沒傷著筋骨。


  我抬起頭,前面的光亮不見了。我有些懵,但還是很快明白了看不到火把的後果。我將在這大山裡迷失方向,如果幸運,我能像個野人樣生活下來。我的後脊開始發涼,恐懼慢慢侵襲了我。我忽然間撒腿就向前面狂奔——我必須在黑臉漢子走遠之前找到他,這時候,我顧不上再隱藏自己,找到個伴兒,比啥都重要。


  黑臉漢子真的消失了,我視線所及的范圍,全都漆黑一片。


  前面有道矮坡,我爬上去,忽然長長籲了口氣。矮破的前面,是一道斷壁,我現在就站在斷壁之上。風從遠方吹過來,汗濕的衣服全冷冰冰地貼在身上,感覺挺涼爽。更讓我覺得愜意的是,斷壁前方的黑暗裡,星星點點有著幾點光亮,而且,我還看到一個小亮點,正在緩緩向那光亮處移動。


  移動的小亮點肯定是黑臉漢子的火把,而那些星星點點的光亮之處,一定就是他生活的村莊了。


  這時候,看到終點的喜悅一下讓我的神經鬆弛下來,疲勞像這漫天黑暗一樣,緊緊包裹住了我。我一屁股坐到地上,呼嗤呼嗤地喘粗氣。


  就在這時,我忽然聽到身後似乎有些窸窣的響動,我飛快轉過頭去,什麼也沒有。但那窸窣的聲音,卻好像還在繼續。我心裡發毛,這種深山老林裡,不定藏著多少珍稀動物,它們沒准什麼時候出來覓食,就把我給覓著了。


  我小心地站起來,四處瞅,沒找著什麼可以用來當武器的東西。


  那種窸窣的聲音更大了些,這時,我居然從中聽到了腳步聲。我跟著黑臉漢子在大山裡轉悠了這麼長時間,除了我們倆,根本沒見著一點人影。這會兒,已經是深更半夜了,有誰還會呆在這山上?


  我的身後就是絕壁,我已經退無可退,只能凝立不動,等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。


  終於,我看到兩條人影冒了出來,借著天上的月光,雖然看不清他們的模樣,但我還是從他們的身形上,一下認出了他們倆——光頭王磊和結巴譚川。


  他們不是在那小縣城裡收古董嗎,怎麼會出現在這裡?我只稍微想了下,就明白了,肯定是這二位也看上了那黑臉漢子的魂瓶,他們跟我一樣,沒辦法用常規的坑蒙拐騙把魂瓶拿下,所以,這才跟著那黑臉漢子到了這裡。


  現在,灰頭土臉的王磊和譚川也看到了我,他們嘴裡叫著我的名字,嘻嘻哈哈地就走了過來。


  我瞪著他們倆,一臉慍色。我倒不是生氣他們來跟我搶食吃,而是氣憤這倆大意巴狼,從下午開始就跟在我後面,居然一直不招呼我,還不讓我發現。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,這哥倆顯然一開始就在算計我,要知道,這一路走來,能有個伴兒,不僅壯膽,還能解多少乏啊。


  我從地上抓兩塊小石子就衝他們倆砸過去。


  那哥倆一個勁傻笑,光頭王磊說:「哥,你真是賊膽,一人走這麼遠,我們哥倆算是服你了。」


  



  山腳下,是一望無垠的麥田。麥子剛剛結穗兒,葉兒還在瘋長,有風吹過,齊刷刷低頭,看起來頗有氣勢。麥田中央,依稀可見豎立著幾個稻草人,月光下,面目看不清楚,但猜想一定頗為猙獰。


  我跟光頭李磊、結巴譚川三個人,正穿越麥田中的小道兒,往前面的村莊去。


  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鐘,在山上看到的燈火,這會兒又滅了幾盞。我們三個因為聚到了一塊兒,所以膽氣都壯了許多,往前走的時候,還能胡亂調笑幾句。他們哥倆的心思跟我一樣,都指著在這小村莊裡,揀些寶貝回去換錢。但對於究竟結果如何,卻誰都心裡沒底。


  進入村莊,見到只是些石塊砌成的房屋,顯然年代久遠,石頭縫裡都蔓伸出些青苔或者藤類植物。村莊有條小道與村外的麥田連接,我們走在小道上,四處張望,但見整個村裡靜悄悄的,連預想中的狗吠都聽不到一聲。月光冷冷地潑下來,村莊披上了層銀霜。此時,不知咋回事,我們三個忽然都察覺出了一絲寒意。


  「我們是不是得找個地方歇會兒?」光頭王磊說。


  沒錯兒,趕了一下午加上半夜的山路,這會兒我們都疲憊不堪了,這時候最好飽餐一頓,再把自己撂到一張乾淨舒適的床上。


  但村莊裡這麼安靜,連個鬼影都看不到,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,我們上哪兒找地方借宿去?我想到在山上看到的燈火,有燈光,必定有人家還未歇息,所以,我們現在要做的,就是趕緊去找一戶還亮著燈的人家。


  這樣的人家,還真讓我們找著了。


  我們三個圍站在門邊,互相看了看,然後,由我上前敲門。


  「篤——篤——篤——」敲門聲響在寂靜裡,感覺很刺耳。


  過了好一會兒,裡面有腳步聲,接著,吱呀的開門聲。門開了,我們三個剎那間向後退了一步,個個臉上都露出驚異狐疑的神色。


  門裡面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,長髮,白裙。頭髮從臉頰兩邊垂下來,遮住了大半個臉,兩隻眼睛從髮縫裡露出來,呆滯地盯著外面的三個男人。


  我相信,這小姑娘不用化妝,就這造型,直接就能到鬼片裡當演員。


  這深更半夜的,忽然看到這樣一個小姑娘,膽再大的人,腿也得哆嗦。


  還是我,壯著膽子上前一步,猶豫著說:「你知道這村裡,哪兒可以歇一晚上嗎?」本來是想敲門借宿的,但看小姑娘的模樣,我保證那哥倆,肯定跟我一樣,心裡都在打退堂鼓。


  小姑娘沒說話,連頭都沒抬,髮縫裡的眼睛眨了眨,然後,側身站到了一邊。燈光從她身後傾灑出來,這讓我們的膽氣稍微壯了些,這時候,門裡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:「是那三個外鄉人麼?」


  我們吃了一驚,裡頭的人還未露面,便已經猜到了我們的身份。


  待說話的人慢慢出現在門邊時,我們都籲了口氣。他不是別人,正是帶我們來到這裡的黑臉漢子。


  「你們這是何苦呢?」黑臉漢子衝著我們說,露出惋惜的神情。


  「你要是把那個五連罐賣給我,誰願意大老遠跑這地方來。」我說。


  黑臉漢子嘆口氣:「好了,既然你們來了,那就先在我這裡湊合一晚吧。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們回去。」


  光頭王磊和結巴譚川剛想說什麼,我沖他們使個眼色,倆人就把話又咽了回去。


  黑臉漢子領我們三個去了一個房間,裡面只有一張床,卻有一扇窗,對著我們來時的小道。把窗戶打開,我們三個坐在床上,面面相覷。在這種極荒僻的地方,能有一張床就不錯了,三個大老爺們肯定不能擠作一團,但至少可以靠在牆上倚躺著休息。


  「明天,明天你們真打算,打算回去?」結巴譚川結結巴巴地說。


  「今晚熬過去再說。」光頭王磊滿不在乎地道,「明天一早,咱們就四處逛逛,看能不能揀點貨。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,總不能這麼空手回去吧。」


  「那咱們可說好了,明天咱們是各逛各逛的,能找到什麼,全憑個人運氣。咱們仨雖然是同行,但咱們可不能做那種互相拆台的事。」我警告他們哥倆。


  倆人一起點頭,都說明白,沒人願意做損人不利己的事。


  「哥,你聽,那什麼聲音?」王磊忽然豎著耳朵,眉頭皺起來道。


  其實他不說,我也聽到了。那聲音若有若無,像是有人在哭泣,又像是誰在唱歌。你能感覺到它的存在,但當你試圖去聽清楚些時,它又會一下變得縹緲起來,讓你根本分辨

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聲音。


  我站起來,走到窗邊,月光下,那聲音好像變得清晰了些。我忽然瞪大了眼睛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——剛才為我們開門的小姑娘,這時正坐在外面的月光地裡,對著那個五連罐的魂瓶,喃喃說著些什麼。聽不清她說什麼,但看她的神態,就好像那魂瓶裡,藏著一個什麼人似的。剛才聽起來若有若無的聲音,顯然就是她發出的。


  「小姑娘咋這麼古怪?」我疑惑地說。


  那哥倆趕快站到窗邊,這時候,那黑臉漢子也出現在月光地裡。他默默站在那小姑娘的身後,好半天,才上前拍拍小姑娘的肩膀。小姑娘驀地用力甩了下肩頭,好像對黑臉漢子一肚子不滿。


  黑臉漢子沉默了一會兒,居然不再打擾小姑娘,轉身走回房子裡。


  「你們都看到了?」我們的門忽然開了,黑臉人站在門邊,一臉憂慮地盯著我們看,「你們幾個趕快睡吧,離天亮沒多長時間了,天一亮,你們還得趕那麼遠的山路。」


  「那小姑娘是誰,你閨女吧,她好像在生你的氣。」王磊訕笑著說。


  「她是我閨女,村裡人都管她叫小菊。三年前,他媽上山採藥,摔死了,小菊受了刺激,就像變了個人似的,不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,除了那個魂瓶。」黑臉人說。


  「這就是你不願意把魂瓶賣給我們的原因?」我問。


  黑臉人點頭:「小菊整天對著那魂瓶神魂顛倒,所以,我外出時總習慣帶上魂瓶,那樣,小菊看起來就跟正常的孩子沒什麼區別了。但是,只要對著魂瓶,她就不斷地跟她媽媽說話,好像她的媽媽就在那魂瓶裡,只有她能看得見。」


  黑臉人的話說得陰森森的,聽得我身上有點發毛,那邊那哥倆也好不到哪去。黑臉漢子住了嘴,猶豫了一下,顯然想說什麼,但卻什麼都沒說,轉身走了。


  那哥倆靠牆倚坐在床上,沒一會兒就發出了鼾聲。我雖然也很累,但卻睡不著。不知道過了多久,我站起來找煙抽,無意中站到窗邊,看到外面那小姑娘已經不見了,那個魂瓶孤伶伶地立在月光地裡。


  我心思一動,有點緊張。回頭看看那哥倆,一個正在流哈拉子,一個嘴巴不停地動,不知道夢到吃啥好東西了。


  我悄悄打開門,悄悄地出門,走到外面月光裡,蹲下身,將那個魂瓶取在手裡。


  我心跳加快,連呼吸都有些急促。魂瓶拿在手裡,憑我的經驗,我確定它一定是個古物,只是暫時,我還不能確定它的年代。對著月光,我反復仔細地查看魂瓶的每一個角落,沒留神,忽然有兩道影子,慢慢飄了過來。


  我驀然警覺,飛快地轉身。剎那間,頭皮發麻,整個人都有點站不穩了,更丟人的是,我手中的魂瓶,居然也拿捏不住,掉到了地上。


  我的身後,站著兩個女人,個子矮的正是黑臉人的女兒小菊,那個對著魂瓶說話的小姑娘。而她的邊上,卻是一個中年女人,頭發也挺長,胡亂披在腦袋周圍,身上穿一件紅色的袍子,袍子好像還是濕的,還在往下滴水——不對,我看到滴下的水珠居然是殷紅的顏色。


  穿紅袍的女人攙著小姑娘的手,倆人很親密的樣子。他們站在我後面,全都面無表情,好像我是個什麼奇怪的動物一般。


  這時候,我忽然聽到小姑娘嘴裡吐出來兩個字,我一聽,頭更大了。


  沒錯,我聽到小姑娘吐出的兩個字是「媽媽」。


  她邊上的女人立刻攬緊了她,我看到,小女孩身上白色的裙子立刻沾上了好些紅色的痕跡——這時候,我一點都不懷疑,那女人身上沾滿血跡。


  我的腦袋裡嗡嗡響,有那麼片刻的工夫,我以為我馬上就要休克了——誰受過這麼大的刺激,半夜裡看到一個滿身血跡的女人,而且,她還是那小姑娘的媽媽,而據黑臉人說,小姑娘的媽媽早在三個月前,就從山上摔下來死了。此後,小姑娘只跟魂瓶說話,因為,她認定了,她的媽媽就在魂瓶裡。


  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的,因為我並不能確定黑臉人有沒有跟我們說謊。但是,我卻相信那該是我這一生中,面對的最詭異的畫面——在沒有弄清楚事實真相之前,至少那個女人,讓我覺得非常恐懼。


  她那身血衣,我相信一定要浸泡在血液裡才能達到那種殷紅的效果。


  那些血從哪裡來?


  我已經沒有膽子去想這些問題了,人在驚懼時總會有些下意識的反應,我在面對小姑娘和一個穿著血衣的女人時,做了件差不多十個人有九個會這樣做的事——我轉身撒腿就跑,沿著貫穿整個村莊的小路狂奔而去。


  最後的記憶,是我摔了一跤,腦袋被震得劇痛,然後,便什麼都不記得了。


  



  白晃晃的陽光落在我臉上,刺得我睜不開眼。我用手擋在腦門上,慢慢坐了起來。腦袋裂開似的痛,昨晚的記憶也一點點浮出水面。我忽然身子驚悸了一下——昨晚那個小姑娘在月光裡跟魂瓶低語,然後,她死去的媽媽穿著一身血衣,帶著她走到我的面前。現在回想,昨晚那一幕竟是那麼不真實,我幾乎要懷疑,那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夢。


  但是,如果那不是真的,我為什麼會躺在麥田裡?


  我記得我是撒腿狂奔,逃離那對母女,在奔跑中,慌不擇路,摔倒後暈了過去。如果

沒有那對母女,我跑什麼?


  村莊就在麥田的盡頭,我只要去到村莊裡,到黑臉人家中找到那個小姑娘,就能驗證一切。還有,我想到了昨晚在黑臉人家中過夜的王磊和譚川,他們現在怎麼樣了?是不是已經開始在村莊裡轉悠,四處搜尋值錢的玩意兒?


  無論如何,我都得回到村莊裡去。


  我活動著腿腳,慢慢向前走。這一夜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,胳膊腿都僵了,走了一會兒,才恢復過來。這時候,我已經站在了村口。


  村裡還是靜悄悄的,一點聲音都沒有。我忽然有個很奇怪的感覺——這村莊現在空無一人,除了我。我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白花花的太陽,安慰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。昨天晚上,我還在村裡見過黑臉人和他的女兒,當然還有已經死去的女人,這村莊怎麼會沒有人呢?像是為了驅散自己的不安,我開始大步邁進村莊。


  村莊裡安靜得有些異樣,一路上,我不但沒有碰到一個人,而且,像昨夜一樣,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。我試圖讓自己相信,這些山裡人此刻,正躲在門縫後面偷窺我這個外鄉人,但是,死一般的寂靜,還是讓我整個人都變得煩躁起來。


  順著進村的小道,終於來到了昨晚呆過的黑臉人的家,我一眼就看到那個五連罐魂瓶,就歪倒在門前不遠的地方,好像昨夜我丟下它後,一直就沒人動過它。


  我趕緊奔過去,先把魂瓶撿起來——就是為了這個玩意兒,我才會來到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,現在我已經開始後悔,如果可能,我願意現在就離開這裡,當然回去時最好能帶上這個陶罐。


  我去敲門,門一推,居然就開了。我猶豫了一下,還是進到裡面。


  每個房間我都找了一遍,沒有人。昨晚我跟王磊譚川呆過的房間,也毫無異常,那哥倆也不在,並且一點東西都沒留下,讓我懷疑他們是不是一早就被黑臉人給送走了。


  出了黑臉人的家,我心情沉重,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。


  村莊裡的人都哪裡去了?


  我快步走到另一幢房子前,伸手推門,門果然應聲而開。我毫不客氣地進去,四處逡巡,居然也是一個人沒有。我有急又怒,飛奔而出,再去鄰近的另一幢房子。


  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,最後,我癱倒在村子中央的一個麥場上。


  村莊不大,大約幾十戶人家,我差不多每戶人家都進去查看了一遍,每幢房子都空無一人。也就是說,現在我呆的這個村莊,除了我,裡面根本沒有第二個活人。


  這個念頭讓我嚇了一跳,難道村裡人全都已經死了?


  王磊和譚川呢?他們昨晚又經歷了些什麼詭異的事,現在是否平安?


  我忽然跳起來,撒腿就往村口跑。這個村莊實在太詭異了,我不能繼續在這裡呆下去。現在,我已經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,最好的選擇就是盡快離開。而且,現在還是上午,如果順利的話,我現在就動身,應該能在天黑前到達那個小縣城。


  離開這裡,這個詭異的村莊就跟我再沒有任何關系。


  我在奔跑時,還緊緊抱著那個魂瓶。有了它,我這一趟就算不虛此行。


  離開村莊,需要穿越一大片麥田,我們來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道。但我離麥田還有十多米的時候,便停下了腳步。在我前頭,麥田邊緣的地方,佇立著一個人——頭上戴著寬大的面具,面具做得比較抽象,但還是能讓人看出是一隻羊的模樣來;身上穿著白色的寬袍,兩條胳膊平伸,雙腳離地還有一尺有餘。


  沒有人能凌空站著,除非是個稻草人。沒錯,擋在麥田前面的其實是個稻草人,昨天晚上來時,我們依稀在麥田中央還見過它。只是不知道現在,它怎麼會出現在路中央。


  我四處看看,麥田一望無垠,遠處好像還有兩個稻草人。


 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,慢慢繞過稻草人,正要向前方的田間小道撒腿奔去,忽然,我身後有些響動,好像是稻草窸窣的聲音。


  我慢慢回頭,只看到稻草人的背影。


  我有些奇怪,忽然間,看到稻草人腳下的木桿,在不停地往下流著些紅色的液體。我悚然一驚,身子有些僵硬,凝神定睛看去,沒錯,稻草人真的在流血。


  稻草人被一個大大的十字架固定住,此刻,那些血液順著最底下的木柱,緩緩流到了地上,地上已經被洇濕了好大一攤,因為土地的顏色比較暗,所以剛才一上來,我居然沒有發現。


  我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,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都有些輕顫。


  我可以就此離開,不管流血的稻草人,但是,我卻在驚恐之餘,保留了最後一點好奇——稻草人肯定不會自己流血,所以,這個稻草人後面,一定藏著一個真的人。他會是誰?他的性命已經危在旦夕,是誰讓他置身於如此危險的境地?


  我哆嗦著,慢慢走近「稻草人」,顫巍巍地伸出手去,將他頭上的面罩摘掉。


  我看到了一個光頭——王磊!


  王磊還活著,卻已經沒法動彈了,他的眼睛無力地張開著,嘴唇動了動,似乎想跟我說點什麼,但他虛弱的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。


  我最初的驚愕過後,立刻意識到所有的擔心都已經成為現實。如果不看到王磊,那麼一切詭異的現象,背後隱藏著什麼,都還只是我的猜測。現在,它們真實到了有了具體的形狀——這個藏在大山裡的村莊,其實充滿殺機。


  我慢慢解開縛住王磊的繩子,他躺在地上後,我解開他身上的寬袍,發現他的四肢各有一處刀傷,鮮血就是從那些傷口緩緩流出來。


  王磊說不出來話,但眼睛裡卻飽含著淚水,隱隱還有種恐懼和期待。我知道他害怕我丟下他不管,期待著我能帶他一塊兒離開這個村莊。


  但現在,呆在這裡的時間越長,危險就越大,而且,我甚至還不知道,究竟是誰把王磊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。所以,我現在最好的選擇,就是丟下王磊,獨自離開,否則,帶上一個連動都不能動的人,我非但救不了他,還會讓他連累了我。


  我腦子裡飛快地做著抉擇,最後,我還是嘆息一聲,慢慢把王磊背起來,緩緩往回走。王磊昨夜跟譚川在一起,我雖然還不知道他們昨晚經歷了些什麼,但王磊變成現在的模樣,譚川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。


  如果傷害王磊和譚川的人,處心積慮安排了這一切,那麼,他肯定不會讓我全身而退。此刻,說不定他就躲在暗處偷窺我,如果我向前進入麥地,不知道那兒會有什麼樣的風險在等著我。


  當然,我也不會束手待擒的,在我心裡,也藏著一個秘密,不到關鍵時候,我不會讓人知道。所以,我決定重回那個詭異的村莊,查明一切,看有沒有希望,救出此刻下落不明的譚川。


  但就在這時,我的後腦勺上忽然遭到重重一擊,剎那間,天旋地轉,整個世界都開始搖晃。我撲通摔倒在地,背後的王磊也摔到了一邊。迷迷糊糊中,我看到本來不能動的王磊忽然掙扎著坐了起來,他的面孔因為模糊,而變得異常猙獰。


  「哥,對不起,他們說,如果我把你打倒,他們就會放了我。」他說。


  我心裡嘆息了一聲,知道什麼都完了。


  我再度暈了過去。


  



  迷迷糊糊中,感覺好像一下子出來很多人,我的手腳被繩子捆了起來,吊在一根橫木上,兩邊有人抬著,晃晃悠悠就動身了。


  沒晃幾下,我就醒了,我把眼睛睜開一道縫,只看到後面抬槓子的人,穿著黑色長袍,臉上戴著一個牛頭的面罩。而我此刻,四腳被捆在了槓子上,真跟頭待宰的肥豬似的。


  我不敢動彈,假裝未醒,一動不動。就這樣走了大概20多分鐘。


  停下,我被重重地摔到地上,我眯著眼,看清了四周全是麥田,還有很多條腿,有的赤腳,有的打著綁腿,不用往上看,就知道肯定是村民。我說村莊裡怎麼會一個人沒有,原來村民全都聚這兒來了。


  這是哪兒呢?我眼睛睜得大了點,很快就確定,這是在麥田中央——也就是說,在一望無垠的麥田裡,居然會有這麼一大塊空地。要知道以種地為生的莊稼人,把土地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,他們怎麼會在農田中央,辟出這麼大一塊空地來呢?


  我還想繼續裝著昏迷,但裝不了了,一盆水撲到我的臉上,我要再不睜開眼,實在有點說不過去。我慢慢站了起來,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楚些。這時我才發現,麥田中的這塊空地,居然是個圓形,圓弧的周圍,密密麻麻站滿了皮膚粗糙的村民,男女老少都有。在空地的中央,有一塊巨大的石頭,足有兩層樓那麼高,像座小山。於是我想到,也許村民們辟出這塊空地,跟這塊石頭有關,因為我從石頭上,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圖案。


  抽象的人臉下面,伸出一條線,線的底端,是一個倒三角,上面生出許多草來。


  第一次見到這圖案,正是在黑臉人的五連罐魂瓶上。


  那塊大石頭前面,立著三根十字架型的木柱,其中一根上面,綁著一個人,正是失蹤的譚川。此刻,他耷拉著腦袋,好像已經神志不清了。他赤裸著身體,只穿著條小褲衩,雙臂分別被綁在橫桿上,乍一看有點像受難的耶穌。此刻,他的四肢上像王磊一樣,都有傷口,血正慢慢地從傷口裡流出來。


  再看另一邊的木柱,幾個村人正把王磊綁上去,不一會兒,王磊的模樣就跟譚川差不多了,只是一顆光腦袋在陽光下,看起來亮閃閃的。


  王磊譚川現在一左一右,造型都差不多,跟哼哈二將似的。在他們中間,還有一根木柱,不用說,我就知道,那肯定是為我準備的。


  我還知道,如果我被綁到了上面,那麼,我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了。


  這時,從排成圓圈的村民外面,走進來三個我見過的人,他們當然就是那個黑臉人,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。他們三個衣著明顯與其它村民不同,黑臉人一襲黑袍,兩個女人頭髮散亂地落在白袍上,黑白格外分明。


  黑臉人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,他的妻女緊緊跟在他後面。


  「你們到底想幹什麼?」我大吼。


  黑臉人惋惜地看著我:「我說過,你們何苦要跟我到這裡來。」


  我還想再說什麼,黑臉人揮了揮手,立刻便有兩個戴面罩的村民過來,把我架起來向著中間的木柱走去。這時候,我凝神不動,氣貫丹田,勁都運到了兩條胳膊上。村民要想把我綁到那十字架型的木柱上,必須得先把縛住我的繩子解開,分開我的兩隻手。我等待的就是這個機會。


  當我的雙臂被分開,我驟然發力,將兩個架住我的村民甩到一邊去。


  這時候,圍觀的村民起了一陣騷動,另外幾個戴面罩的男人一起向我撲過來,我驀然大吼一聲:「等等!」


  黑臉人面無表情,他揮了揮手,戴面罩的村民圍在我周圍,停止了攻擊。


  「你們這麼多人,反正我也逃不出去,你為什麼不能滿足我最後一個願望呢?」我向著黑臉人說。


  黑臉人沉吟了一下,終於點頭:「你想知道什麼?」


  「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們綁到上面去?你們是否在舉行某種儀式?」我問。


  「既然知道,為什麼還要問呢?」黑臉人淡淡地道,「我們是個農業部落,土地賜予我們食物,讓我們能夠一代代繁衍下去。所以,每年夏天,也就是秋天麥收之前,我們都會舉行一場這樣的祭農神儀式。」


  「我想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習俗,但為什麼,你們要把我們綁到那十字架上?」


  這回黑臉人沉默了一下,好一會兒,才重重地道:「你們在這場儀式裡,只是犧牲,是我們送給農神的祭品。」


  我雖然早已猜到,但聽黑臉人這麼說,我還是有點吃驚。


  黑臉人繼續道:「你已經看到了前面石頭上的圖案,那就是我們部族信奉的農神。人跟神一樣,都是從土地中來,所以,我們的犧牲,便是要讓人重新回到土地中去。」


  這下我才明白那圖案的含義,原來它表示的,就是人從土生的意思。


  「每年的祭農神,是我們部族最隆重的儀式,我們堅信,只有以人為犧牲,用人的血灌溉莊稼,把人的身體當作肥料貢獻給大地,才能保證秋天時,我們能有一個好的收成。」


  這話我聽著覺得有點耳熟,好像在哪本恐怖小說裡看過。


  我嘆口氣,黑臉人的話,讓我聽了有點不寒而慄。我想像,當我們的血灑在麥穗上,我們的屍體,在麥子的根部漸漸腐爛,而村民們卻在我們身邊忙碌,乞求著農神,能賜給他們一個好的收成。


  原來這就是這個村莊的秘密。


  「你現在是否已經明白了一切?」黑臉人問我。


  「我還有一個問題。」我挺直了腰板,語氣裡已經有了些悲壯的味道,「你們祭農神的犧牲,也就是我們這些要被你們殺死的人,都是你們從外面找來的?」


  「我們沒有主動找過任何人,就像你們。」黑臉人譏誚地道,「因為你們心中都有貪念,所以,我們就利用這一點,引誘你們來到我們的村莊。」


  「那個魂瓶就是誘餌?」


  黑臉人點頭:「你一開始要買我的乾菌時,我就知道你其實想要的是魂瓶。它在你們外面的世界裡,可以換很多很多的錢,為了得到它,你才不惜代價,跟著我來到這裡。」黑臉人轉頭,指了指柱子上的王磊和譚川,「他們跟你一樣,為了發財,可以不顧一切。




  黑臉人將目光落在那個五連罐魂瓶上,道:「其實這個魂瓶,是我們這儀式中最重要的一件法器,它用來盛載那些在儀式中死去人的魂魄,我又怎麼會輕易將它交給你們呢?」


  我再次在心裡嘆息,貪欲一直是人們最原始的欲望,想不到,我們因為魂瓶來到這裡,最後,魂瓶卻要成為收容我們魂魄的地方,這真是個莫大的諷刺。


  我看著黑臉人身後的母女二人,搖頭道:「昨晚你跟我們說,你女兒只跟魂瓶說話,堅持死去的母親就在魂瓶裡,那完全是在騙我們了。」


  黑臉人順著我的目光回頭看了一下妻女,一瞬間,眼神裡流露出些溫柔的東西:「我們部落的規矩,每年祭農神儀式的犧牲,也就是你們這些外鄉人,都要由各家輪流去找。而今年,輪到了我們一家。我必須要讓她們母女有點事做,所以,就編了那個故事來騙你。如果不是那個故事,你又怎麼會逃走呢?要知道,我雖然不把你們這些外鄉人放在眼裡,但要讓我同時對付三個人,卻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。」


  黑臉人重重地籲一口氣:「好了,時間也差不多了,我想,明白了這一切,你也再沒有什麼遺憾了。」


  他揮了揮手,兩邊戴面罩的村民作勢就要撲過來。


  「等等!」我再次大吼,「現在還有最後一個問題,就是我不想死,也不想成為你們的犧牲,所以,你們也不能把我綁到那柱子上去。」


  黑臉人奇怪地瞪著我,好像我是個很奇怪的人:「難道你覺得你還有選擇嗎?」


  「當然。」我揚眉笑了一下,驀然間,手中多了一把槍。


  



  沒錯,我騙了你們,我不是古董販子,我是一名警察。


  去年夏天,我接到一位朋友電話。那位朋友才是真正的古董販子,他起家,就是因為在一個小縣城裡吃了碗涼粉,得到一件元代的元青花瓷。那次電話裡,他說他正在中國西南的一個小縣城裡,發現了一件冷門的古董,如果拿下,肯定能賺不少錢。但是,那件古董的主人卻死活不願意出手,所以,我那朋友決定跟著他,到他生活的村莊去,也許,在那裡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。


  這個電話之後,我那朋友就再沒有了音訊。


  如果這個人僅僅跟我是普通朋友,那我也不會不遠千裡來到這個鬼地方。他不僅跟我是鐵桿哥們,而且,後來還把他的妹妹介紹給我。


  所以,嚴格意義上講,他還是我的妻舅。


  於公於私,我都有義務跑這一趟。當然,來之前,我也是做足了功課。我拜訪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民俗學家,向他請教了關於魂瓶上那幅圖案的意義。我那失蹤的朋友在電話裡,曾詳細跟我說過五連罐魂瓶的形狀,以及上面刻繪的圖案。


  那位民俗學家查閱了大量資料後,才告訴我,那圖形其實是某個邊遠地區的圖騰圖案,它表示了人從土生的理念。但那民俗學家也不知道,祭農神儀式,會以活人作為犧牲。


  於是,我來到了這個小縣城,就在我那朋友失蹤的相同時間。


  集市上,我看到了朋友描述的魂瓶,還有上面的農神圖騰圖案。


  我像朋友一樣,一路尾隨著魂瓶的主人,來到了這個村莊。


  現在,真相終於大白,我那失蹤的朋友已經成為犧牲,鮮血灑在了這片麥田裡,屍體腐爛成為肥料滋潤了這片土地。


  而我現在要做的,就是帶著這個村莊的秘密離開這裡。


  那些村民們其實並不是惡徒,只是因為傳統的部族信仰,才讓他們做出這種殺人的勾當,而且,他們大多數人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偏僻的山村裡,槍在他們心裡,就類似於某種神話。所以,當我為了震懾眾多村民,朝天鳴槍過後,那些村民就嚇得傻了,大多數人下意識地蹲了下來。


  但是,黑臉人和幾個戴面罩的村民,卻還是把我圍在當中。


  在這種情況下,我如果想脫困而出,不傷人肯定是不行的,而且,黑臉人率先向我直衝過來。槍聲再度響起,黑臉人捂著胸口,向前踉蹌幾步,重重地摔倒在地上。


  餘下幾個戴面罩的男人大驚,紛紛向兩邊散去,我就趁著這個空隙,撒腿奔入了茂盛的麥田。作為警察,我不該丟下光頭王磊和結巴譚川,但當時形勢危急,他們哥倆四肢都受了傷,根本沒有行動的能力,帶上他們,連我都沒辦法逃出去。


  我只有丟下那哥倆,自己逃命。


  我在前面跑,一大群村民在後面追,這樣的場面,我想,如果不是親身經歷,就算在夢中都不會出現吧。追逐中,茂盛的麥田齊刷刷地向後倒去,它們注定要在吸吮過血液之後,在這個秋天,結出豐碩果實。因而,此刻它們在我眼中,也驟然綻放出血一樣的顏色



  幸運的是,我在最後終於擺脫了大群村民的追捕,我逃進了大山。可是,沒多久,我發現我又面臨新的危機,我迷路了。


  我像頭瞎了眼睛的野獸,在山野中四處狂奔,山區太大了,我根本沒有辦法找到出山的路。我無意在此描述野人樣的生活,我每天,除了要想辦法找到食物,滿足起碼的生存需要,我還得時刻提防著山裡那些真的野獸。


  我想,現代城市裡,肯定沒多少人有我這樣的經歷,我風餐露宿,茹毛飲血,這期間還回到過那個以人為犧牲的村莊,我在麥田裡轉了好一會兒,從稻草人身上取下衣服,穿到自己的身上。那些稻草人的衣服裡面,全都是些人的骨架,我不知道,它們是不是光頭王磊和結巴譚川,但我卻相信,他們此刻已經死去,他們的血灑在麥子上,他們的屍體,正在麥地底下,漸漸腐爛。


  這樣的生活究竟持續了多久,我是在回到外面世界才知道。那天,我爬上一個山頭,看到山腳下,有一條銀練樣的飄帶延伸向遠方。


  我看到了公路,欣喜得如同久居牢獄的人驟然獲得了自由。


  我一路狂奔而去。




  半個月之後,正是麥收季節,我帶領當地政府的武警官兵,前往那個神秘的以人為犧牲的村莊。但我們在山裡轉了半個多月,無論地面搜索還是直升機空中巡視,都沒有發現一點那個村莊的痕跡,這樣,便有人開始懷疑我的經歷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。


  十月的最後一天,我跟武警官兵爬上一道山梁,我們全都怔住了。


  山腳下是一望無垠的麥地,沉甸甸的麥穗壓彎了麥桿的腰。讓我們驚訝的是,這裡的麥子居然是紅色的,它們在風裡搖擺軀幹,看起來,就像是紅色的波浪。


  夕陽西下,那些紅色的麥浪,在漫天的紅霞下,綻放出血樣的殷紅。






  漫地的畫稿不斷飛舞著。驚悚的畫面,記錄著成剛與謝飛交流的所有過程。陶子知道,當所有的謎底被統統揭曉後,最後的對決也便開始了。


  直視那個站著面前的男子,她說道:「鄧榕新死了。如果我沒有猜錯,陳華現在的情況,也並不好吧。」


  「這是他罪有應得。」謝飛高高在上地說。


  「那我的同事和你的夫婚妻呢?」終於無法繼續保持冷靜,陶子沖謝飛吼道:「他們是無辜的!你明明知道『山村七里』中的怨念這樣強烈,普通人進入後,大多都會有危險,為什麼還讓他們牽連其中?」


  修長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,謝飛退後一步,道:「那是個意外。我在試驗現場假裝昏迷後,被陳華的人帶來這裡。誰讓你的同事,自己闖了進來?」


  「當他發現你並沒有事時,你就利用他想要報導新聞心理,讓他試玩『山村七里』?」


  謝飛不語,因為無言以對。


  「你確實為你哥報仇了。」劍一般的目光直刺著他,陶子續道:「但張薇的死,就是你付出的代價!」


  「不會的!她不會死!」


  事到如今,謝飛惟一難以面對的,便是現在還躺在觀察室內的新婚妻子。無法容忍任何人對她的詛咒,他想要上前揪住陶子,卻在邁腿時,被一根垂拖在地的數據線給絆倒。


    謝飛本能的掙扎了一下,不料居然將整排機架拉倒,結實地砸在了他的雙腿上。一聲痛苦的呻吟後,他看向被壓在機架下的雙腿,已變得血肉模糊!


    絕望之際,只見陶子走去努力搬開倒下的機架。雖為女流,但她的動作卻毫不含糊。謝飛不明白,他喘著氣問:「為什麼還要救我?」


    這一次,這個堅強的女記者沒有直接回答,她一邊小心地搬開機架,一邊道:「你知道那些因為製造病毒,而使無數公司破產、員工失業自盡的天才黑客們,鋃鐺入獄後,必須做些什麼嗎?」


    見對方眼神彌茫,陶子定睛說道:「必須懺悔,必須編寫出攻克的程序。而你也一樣,你必須出去救你的妻子!」語畢,最後一只壓著謝飛雙腿的機架,終於被搬了開來。


    那一瞬,謝飛忽感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,似乎所有的仇恨、所有的痛苦都已解除。眼前浮現的,是一張溫柔、美麗的臉,那是他的未婚妻,張薇。


    他必須救她!


    信念一抱定,謝飛終於掙扎著半坐起身,對陶子說道:「請你……請你帶我離開這裡。」






    尾聲 山村盡頭


    飛往馬薩諸塞州的航班就將起飛,檢票口處,旅客們正提著行李,排隊等候進入。


    正當張薇准備把機票遞給機場人員時,忽聽背後有人喚道:「張小姐,等一等!還有一樣東西,你得帶走!」


    張薇轉頭,見是那名有過一面之緣的男記者。看他風風火火地跑到自己面前,她拼起腦海中的記憶,說道:「你是……胡子?」


    見對方還記得自己的名字,胡子趕緊點點頭說:「是啊,原來你還記得我。」


    採訪張薇,已三個月前的事了。這三個月來,游戲界暴出最大的醜聞。赫赫有名的陳氏軟件,居然在十年前盜用了員工成剛所編程的遊戲。


    而警方也在陳氏大樓的地下五層,找到了被埋十年之久的成剛遺體!


    「山村七里」被文化總局定為精神危險品,禁止發售,原版程序也被當即銷毀。陳氏的總裁辦公室內,瘋顛的陳華並不知道,他的公司已經徹底垮台,再無翻身之日了。


    至於謝飛,等待他的必然也是鐵窗生涯。只是面對所犯下的罪惡,他顯得並不後悔,只是偶爾會低聲輕語。他在說,他惟一對不起的是一個女人,她的名字,叫作張薇。


    此刻,胡子與張薇的見面,意義並不一般,這證明他們已脫離了「山村七里」的陰影!


    見他獨自一人前來,張薇問道:「陶小姐沒有和你在一起嗎?」


    「師姐跑新聞去了。」印象裡,陶子永遠活在追逐之中,胡子說著,拿出一疊書稿交給張薇:「這是『山村七里』的七個故事,我已經全部整理好,希望你能帶走。」


    看出張薇有些不明就理,胡子又道:「因為恐懼,所以記憶才更加深刻。我希望每當你看到這七個故事時,以後即便有再大的困難,都能挺過來。」


    接過書稿的手,忽然變得有力起來。張薇微笑,如今的她已經比以前堅強了許多。


    真正的恐懼,不應由外界所支配。


    或許真要堅強的,應該是每個人的心。


    (完)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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