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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  mia2016 (MIA)

看板  marvel

 標題  [創作] 追殺列車 (四)(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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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他死了。」

 

  他們找到李義,他被卡在椅子上,幸運的沒有順水流走,但他的靈魂已經不在了。

 

  不知道是溺死或是病死,如今的他已經變得冰冷。

 

  剩下的生還者不多。

 

  唯一得到的獎勵,就是他們每個人都喝到了水,各車廂內也還有許多積水,椅子或是一些凹陷處都留有水,剩下的人沉默的開始蒐集那些水。

 

  工程師他們把列車巡了一遍,將剩下的人聚集起來,裡面沒有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。

 

  「妳和她很熟嗎?」工程師問。

 

  玟琳搖頭:「在車上認識的。」

 

  「嗯。」

 

  其實玟琳和正妹根本不熟。她只是拿了正妹的名片,知道她在哪裡做事,叫什麼名字。

 

  這種事情任何人都可以知道。

 

  她不曉得她的家人,星座,喜歡什麼東西,她對王柏雅這個人一無所知,唯一記得的只有她的外貌。就連她遭遇不幸,應該通知誰都不曉得。

 

  可是她記得正妹很熱心的幫助之前的母子,也很友善的和她搭話,她其實根本沒必要這麼親切,但她肯付出,讓其他人都感到體貼。她是個好人。為什麼她非得要遭遇這樣的事情?

 

  阿誠靠著門坐在地上,他的右腳小腿以下都不見了,變成焦黑的顏色。

 

  他的體溫很高,很虛弱,他快死了。

 

  「我想拜託你們一件事。」阿誠用泛紅的臉露出笑容。

 

  他的電腦包是防水的,裡面的東西幾乎都還完好,包括一本紙本的筆記本和筆,他寫了一張給家人的信。

 

  玟琳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,他已經結婚了,有個六歲的女兒。

 

  「幫我……交給我的家人。」

 

  「我會的。」工程師一口答應下來。接過阿誠的信後,他又哭了。

 

  列車離開了地底,但除了窗戶變亮以外,外頭是一片的濃霧,看不見外頭的景象。

 

  玟琳虛弱的反抗著自己的好奇心,就算霧散了,她也不想去看,那外頭肯定只有討人厭的景色。

 

 

  團隊本來的中心人物林奇沒撐過去,當車門開啟時,水沖進來,他被一個碳人撞上,變成 一半的焦屍。他的整個正面──臉和胸口全都熔了,屍體奇慘無比,和他一夥的女孩子在看見他的屍體後,徹底瘋了。

 

  那個原本非常漂亮的女孩,現在發出意思不清的聲音,打著赤腳在車廂裡亂跑,沒人有空阻止她。

 

  神什麼時候才會發覺,這班列車開錯了方向呢? 前面二站造成了嚴重的死傷。

 

  如果他們當時沒有在打架鬥毆,而是分散開來的話,死傷不會這麼慘重吧?但如今已怪不了誰。

 

  「這邊就是全部剩下的人嗎?」

 

  總共九人,外加三名傷患。已經快要死掉的阿誠沒有被算進去。

 

  喝到了水,所有人都恢復了精神,饑餓和乾渴相比根本不算什麼,餓到現在,腸胃已經失去了正常的感受。

 

  託那個藍色車站的幫忙,車廂像是被洗過了,原本的惡臭與髒污都被沖走,但也沖走了大量的物資。

 

  衣服、能用的任何物品,幾乎都沒有剩下,玟琳看著自己的錶,這隻應該只能日常防水的錶濛上了一層水霧,但還在正常運作,只是看不出到底是白天還是夜晚,也沒有日期。

 

  時間指著十一點半。外頭是白天,那就當作中午十一點半好了。

 

  但不會有午餐的時間了。

 

  徐俊雨他們把車尾的安全門重新關閉了,玟琳現在才曉得車尾的安全門是這樣的構造,它可以像一塊長板那樣伸長然後被放下,變成一個斜坡,車內的人可以從這塊板子走下去。

 

  「你原本是打算從這裡離開車子嗎?」玟琳問道。

 

  徐俊雨點頭。但不知是幸或不幸,當他還在和林奇商量這件事時,車頭的那些人就包抄而來,接著進了燃燒的車站。他根本沒有時間把計劃付諸實行。

 

  但相對的,這也是莫大的幸運。

 

  如果照著他的計劃,眾人下車往前走,根本無法徒步衝過那個熾熱燃燒的車站,也無法潛水游過那個水底的車站。 沒有時間執行這個計劃,換回了他的性命。

 

  「往回走是不可能的了。」他語氣平板的說道。

 

  「接下來要怎麼做?」

 

  玟琳知道這個人肯定有想法。

 

  她在行政部門工作,她很清楚人際間的糾紛是怎麼一回事,團體一定會有一個帶頭的人, 接著是領頭身後的策士,徐俊雨就是策士型的人。

 

  他沒有辦法領導一個團體,但在一些重要的問題中,他會有正確的處理辦法。

 

  「……沒有怎麼做。水省著喝,還能撐一天,然後撐到我們都動不了為止。」

 

  是了。玟琳低下頭,他們現在也只能如此面對。

 

  「這個給妳。」工程師遞上了筆記本和筆給玟琳。

 

  那是阿誠留下的筆記本。

 

  「我已經寫了,妳有要留給外面的人什麼話,就寫上去吧。如果我們有誰能出去,就把這個帶出去。」

 

  玟琳想了下,她沒有可以留話的對象。

 

  「先給他吧。」

 

  工程師要把紙筆給徐俊雨,徐俊雨卻冷漠道:「不用了。」

 

  「厄……好吧。」工程師把筆記轉給其他人寫。

 

  他寫了滿滿二頁的篇幅,大概沒想到這二個人都對此不感興趣。他把筆記交給下一個人寫 。

 

 

  她的體力到了極限。雖然列車仍然往前走,可是自從窗外變得明亮之後,她莫名的感到安心不少。

 

  因為所有人的衣服都溼了,捷運中一直有空調的風,他們只能穿著內衣,把衣服脫下曬在沒壞的把手上面。但脫掉濕衣服之後也還是很冷。玟琳試著找了一個吹不到風的角落,窩在那裡睡了。

 

  縮在另一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哭了起來,她和誰都沒講話,玟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,筆記本傳到她的手上後,她就一直抱著筆記本哭。

 

  那本筆記現在留下了給誰的信呢? 她想起徐俊雨,那個和自己一樣拒絕了寫信的人,就算和自己不是因為相同的理由而拒絕 ,玟琳也能理解他的決定。

 

  

 

  前面的車廂損壞的很嚴重。

 

  有些燈浸了水後,開始一滅一亮,幾乎所有的物品都有部份燒燬的痕跡,這班車經歷了眾多的耗劫。

 

  只有軌道還一如往常非常正常的在運行著,完全毫無損傷。

 

  倖存的其中一個男人往車頭的方向走去。

 

  他吹到了一陣非常強烈的風,原來那截車廂中有一扇車窗整個裂了,他突然想了起來,有一個中年男人曾用滅火器在這裡砸車窗,想將車窗砸碎之後逃出車內,他想必不曉得車尾有一個安全門。

 

  那扇破裂的窗戶現在已經完全裂了,外頭的風猛烈的灌進來,風混雜著一些灰白的灰燼, 像是雪一樣捲進車廂,原本淹過水而潮濕的車廂,積起了溼黏的灰燼,像是下了場骯髒的雪。

 

  霧氣很冰冷,是剛下過雨降溫的那種冰冷,他呆望著窗外。

 

  「你做什麼!」

 

  工程師轉頭大喊。倖存的男人已經跳上座椅,臉朝著窗外,他的眼神透露了他的決心,他要對抗這片絕望。

 

  這是他唯一能夠對抗的方式。

 

  「不要!」

 

  男人朝著窗口一躍而出,轟的一聲,他像撞上了一個透明的玻璃,他的身體快速的被車廂往後拋,擠壓在車外與那道看不見的牆中間,活生生的被壓碎,絞出鮮血,他的血抹過了後頭的二大扇車窗,身體磨碎在霧氣之中。

 

  在場的二人都聽見他的骨骼敲打在車廂外壁的聲響。

 

  嗡──嗡──

 

  列車繼續的往前開。毫無反應。

 

  工程師吼叫著,跪倒在地,憤怒的朝著地板搥打。徐俊雨目送著這一切,眼神淡漠。

 

  他沒有冷酷到直接轉身離去,反正冷酷在現下也不起作用,他找了張椅子坐下,等著跪地的工程師哭完。

 

  外頭的霧氣依舊是無邊無際。

 

  

 

  他們的目的地是車頭的駕駛室。

 

  「你有親眼見到嗎?」

 

  「……沒有。」

 

  徐俊雨問著工程師。

 

  他們現在才有時間去面對那個駕駛室。工程師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聽來的,通過「雨林」後 ,他在車頭的團體裡待了一段時間,聽見了關於駕駛室的流言。

 

  駕駛室裡有鬼。那時他們是這麼傳言的。

 

  「司機死掉了,他們把駕駛室的窗戶敲碎,把屍體搬出來,然後有個人進去想要查看狀況,這時候門突然鎖了起來。鎖起來的瞬間,當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,發現窗戶的玻璃已經復原了。」

 

  工程師整理轉述道:「玻璃再也敲不開,裡面的人出不來,困在那裡,大家都說鬧鬼了,那個人一直到我離開,都沒見他出來。」

 

  「也許他出來了。」徐俊雨假設道。

 

  工程師沒接話。他們二個心裡都沒有底,因為他們已經抵達了駕駛室的外頭,但駕駛室裡面沒有人,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駕駛室,乾淨,而且乾燥。

 

  水絲毫沒有沾染到駕駛室中。

 

  徐俊雨打開駕駛室的門,根本毫無阻礙就打開了,工程師叫道:「不要進去!」

 

  「我知道。」

 

  面板和監視器螢幕都還好好的,閃爍著不同顏色的亮光。可是在門外的角度看不清楚控制面板,明明距離不遠,卻像被什麼東西阻撓了視線。

 

  「如果能看見面板,說不定能知道還有多少站,距離下一站還有多少時間。」

 

  工程師的眼睛一亮,這是如此重要的情報!

 

  「看不清楚啊,可惡。」

 

  他們趴在玻璃上猛看,就是沒法看清那個手掌大小的顯示幕。

 

  「讓開。」徐俊雨打開門,拿起一個垃圾扔進了駕駛室內。這是一個簡單的實驗。

 

  門轟的一聲從他的手裡滑開,關閉了起來,那一瞬間,丟進去的垃圾消失了。

 

  門鎖扣上,完全無法再將門拉開。

 

  二人都沉默了,看來是不可能有機會進去。

 

  徐俊雨的臉色特別難看,他查覺到了一些線索。

 

  他呢喃道:「……這輛車,活著。」

 

  

  列車嗚咽的悲鳴著,持續的往前衝刺。

 

  第一次,是司機不明原因死亡。

 

  第二次,進去的人消失、或是逃了出去。但徐俊雨傾向那人已經消失。

 

  第三次,關門之後,放在駕駛室的垃圾直接消失。

 

  第四次,門打不開了。

 

  這輛車在保護著他的駕駛室,現今如果還嘗試用物理學或是普世的觀點去思考,那才是真正可笑。這輛車是有意識的,他抗拒被操控,排除了操控他的駕駛後,它選擇不斷的往前進。

 

  它的意圖為何?又想要去哪裡? 除了駕駛室以外的地方,它有辦法使其復原嗎?它的目的地在哪裡?

 

  「我想試試看……誠哥的電腦有視訊頭,也許我們能拍到面板,然後放大它。」工程師有了目標,很積極的開始動作。

 

  「試試吧。」

 

  玟琳只能鼓勵他。但玟琳想得更遠,就算拍到了,又有什麼用?就算知道下一站是幾分鐘後抵達,他們也沒有辦法做任何的準備。

 

  倘若更絕望的,萬一顯示出來的面板上,表示接下來還有超過一百站呢?

 

  在場的所有人都會立即失去求生意志吧。

 

  可是如果現在和工程師說這些話,那麼就是剝奪他的求生意志了,不光是他,另一個倖存的叫做珊珊的女生,也很積極的想要幫忙,他們又湊了另一個人一起開始準備電腦。

 

  筆電的電剩不多了,裡面裝的影像系統很陽春,又沒有可以打光的東西,處處都是難題, 玟琳說她累了,拒絕了幫忙。

 

  她穿上半乾的衣服,呆坐在門邊。

 

  原本最有行動力的徐俊雨低著頭,盤腿坐在她附近,一言不發。

 

  睡醒後,玟琳覺得更餓,身體有種強烈的虛脫感,自己的體溫在失調,頭腦變得很頓。

 

  「……下一站快到了吧?」她喃喃自語。

 

  她判斷的根據很無趣,就只是時間已經過了很久,也該進入下一站了。

 

  她瞇起眼,半夢半醒,心底是恐懼的,但身體的遲鈍已經戰勝了恐怖,她就是不想動,反正自己原本就不是個能派得上用場的人。

 

  「這位小兄弟。」 原本坐在另一端的一個男人緩緩爬了過來。他有一張很醒目的國字臉,男人舔了下嘴唇。

 

  他用充滿試探的語氣,去問徐俊雨。

 

  「……你看起來腦袋很好。你能不能……」男人堆著慘笑,欲言又止。他望向和他一塊兒坐在一起的女伴,喘著說道。

 

  「我們……沒有吃的,真的很餓。我快撐不住了,她也是。我們……如果只是一口,能吃嗎?會不會有毒……」 玟琳聽見他的話,霎時清醒了過來,臉色發黑。

 

  國字臉的男人指的東西,是阿誠哥!

 

  「你想做什麼!」她斥喝道。阿誠哥雖然已經昏迷了,但……他還沒死!

 

  「小女孩,妳懂什麼!妳……妳想餓死,就自己去死,可別拖累別人!」

 

  國字臉突然的爆怒,做出要打人的動作。玟琳被嚇得震了一下。

 

  那國字臉又收起了怒火,重新堆回那無力的笑容,聲音軟軟的回頭問起徐俊雨:「……是 不是會有屍毒?我看電影都這麼演啊。但是,他剛死掉,沒關係對不對?如果是手或腳的話……」

 

  徐俊雨似乎也被這人談的話題嚇著了。他咽了口口水,愣在那兒。

 

  氣氛凝固了。

 

  充滿危險的國字臉望著他,另一邊是玟琳望著他。

 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 

  他最終有氣無力的吐出這句回答。

 

  「你們怎麼可以……」玟琳的牙齒在打顫。她想起以前聽過的新聞,被困在雪山的遇難者 ,靠吃同伴的屍體獲救。

 

  他們還遠遠不到那種艱困的狀態,怎麼可以……但如果真的沒有脫困的話…… 不,她絕對不吃。

 

  「我寧可餓死!」她這麼說道。那國字臉的男人應該是沒有聽見,他的眼睛一直看著躺在地上的阿誠哥。

 

  「走吧。」徐俊雨突然說道。

 

  玟琳抬頭看他,但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,徐俊雨丟下這句話後就轉身離去。

 

  不是只有玟琳是無能為力的。

 

  徐俊雨現在也是。

 

  那個國字臉的男人見他們一離開,立即蠢動了起來,似乎就要開始搞事,玟琳跟了上去, 回頭看了阿誠哥最後一眼。

 

  他們只能選擇遠離這個地方。

 

  

  「那小子沒回來。」

 

  徐俊雨指的是工程師。工程師和那個叫珊珊的女生及另外一個人去了車頭駕駛室,說要拍攝照片。

 

  「我們去找他吧。」玟琳道。

 

  「不了。」徐俊雨憔悴的說道:「他應該被做掉了。」

 

  「什麼……」

 

  「……是列車,列車把他們殺了。」

 

  「你在說什麼!」這結論荒謬到令人難以接受。玟琳不禁生氣。

 

  「他們可是有三個人!遇到普通的危險,無論如何都至少有一個人能回來!現在三個人都回不來,就只有這個可能,妳不信就算了!」

 

  「你就這樣放棄?」

 

  「嗯。」

 

  「我要去找他。」玟琳加快腳步。手卻被徐俊雨一把捉住。

 

  徐俊雨大吼:「是列車!它排除干擾的行動一次比一次激烈,最初的司機只是死了,現在……靠近的人,可能會直接消失……」

 

  「你知道?你還讓他去?」玟琳不敢相信。眼前這個人是救了她很多次的徐俊雨嗎?

 

  「我賭他會回來。我輸了。」

 

  「你為什麼要這麼做!」

 

  「妳問我為什麼?」他滿臉疑問的瞪向玟琳:「就算是一絲希望也好……我想活下去啊! 」

 

  那個冷漠的徐俊雨瓦解了。玟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人好可憐。 她甩開徐俊雨的手,她一定要親眼去看看,沒看見空無一人的車廂,她不會就這麼算了。

 

  玟琳快步往前走。雖然只是加快了一點點速度,現在的她也感到體力不堪負荷。她在穿越車廂的途中看見了那個發瘋的女孩,林奇的朋友,她嘻嘻的躲在角落笑著,渾身髒污,對任何事都已經不起反應。

 

  她已經忘記工程師叫什麼名字。她見過那個人的名字,只在最初認識之時,朝他掛在脖子上的工作證上瞄了一眼,也沒有放在心上。

 

  想出聲叫他,卻叫不出名字。

 

  「別死啊。」

 

  他肯定會沒事的,徐俊雨瘋了,什麼被列車吞噬,這都是他胡說的,工程師肯定在列車的最前頭,和其他二個人一起努力著,尋求解決之道。

 

  像他這麼好的人,才應該活下來。

 

  玟琳走過了那扇破碎的車窗,拖得滿窗的血跡仍舊在,車廂的風冰冷無比,她的鞋子早就已經不見了,她赤腳踩過那些吹進窗內的灰燼,又繼續往前走。在更往前方的位置,她又看見了一具趴在地上的屍體,可是她認不出究竟是不是和工程師一起離開的人。

 

  列車輕微的晃動著,玟琳跌跌撞撞的捉住扶桿,終於看見了車頭的最前方,駕駛室前空無一人。

 

  就連阿誠哥的電腦都不在了,他們三人完全消失在列車之中。

 

  玟琳擠到駕駛室的窗前,又在安全通道中打轉,沒有人,什麼都沒有。

 

  她走回那具屍體前,把屍體翻面,確認他不是工程師。她又去尋找其他的屍體,就算很明顯看起來就不是工程師的人,她也去翻,一具一具的翻,她非要看清楚每一具屍體的臉, 她的眼神恍惚了。

 

  她一路往回走,一直翻著沿路上的屍體,直到徐俊雨迎面朝她走了過來。

 

  「不要再找了。」

 

  「不。」

 

  「停手吧!」

 

  嗡──嗡──

 

  「廣播……」

 

  玟琳將頭仰起的那刻,她才發覺自己在流眼淚,眼淚滑下臉頰。

 

  列車晃動了下,那個聽不懂的女聲,開始用聽不懂的語言放送新的廣播,一遍又一遍。

 

  新的站要到了。 還未進站,玟琳的耳膜已感受到了一陣奇異的氣壓。 空氣在震動,轟轟的響。

 

  她聽見了無數種鳥的聲音,人的歌聲,纖細美妙的各種樂曲,像是自然交織而成的,又像是幻覺中才會聽見的鳴奏,那音樂溫柔的傾洩進了玟琳的耳中,她說出不出話來,那聲音奪走了她的語言,迷惑了她的心。

 

  歌聲完美得像在諷刺他們現在的遭遇。

 

  「不要聽。」

 

  徐俊雨緊緊的將她抱進懷裡。

 

  他們都察覺到這聲音有異,卻無法抵抗那夢境般的放鬆感。

 

  車子停下了,那是什麼?窗外的景色是難以闡述的,這是一個位於至高點的車站,從高架橋上往外望,外頭是一整片的青綠色草原,陽光照亮著草原,風溫柔的吹出一層一層的波浪,金光閃爍,無邊無際,直到地平線的盡頭。

 

  音樂非常稀薄的、從極為遙遠的天上傳來。

 

  天空是壯麗的,雲海包圍著世界,海底有著藍空。

 

  多麼美麗,這震撼靈魂的美麗與遼闊,那個音樂竟然是這個世界自然而然發出的聲響,玟琳的眼淚流個不停,完全失去了控制,她被眼前的一切給懾服了。

 

  這是個理想國。

 

  徐俊雨呆看著那片草原,眼神複雜迷離。

 

  「……妳沒有看見嗎?」

 

  「什麼?」

 

  徐俊雨不再說話,他哽咽了。

 

  他的反應和玟琳不同,是悲傷到極點的哽咽。

 

  車門緩緩關閉。列車啟動,往前。

 

  一直到列車遠離車站,徐俊雨的眼神都還緊緊盯著那片草原。

 

  

 

  二個人往回走,車頭處已經沒有人了,他們緩慢的往回走,外頭的霧非常奇妙的消失了,現在外頭剩下了廣闊的綠色草原。

 

  不知道那片草原要延伸去什麼地方,那可能比海還要寬廣吧? 他們緩慢的走著,往回走。那個發瘋的女孩不見了,二人都對此沉默不語。再繼續往回走 ,直到車尾,剩下的那幾個人也不見了。

 

  所有人都消失了。

 

  不,他們應該是下車了。

 

  玟琳摸了下阿誠哥,已經沒了氣。

 

  這輛幾乎要毀壞的列車中,只剩下玟琳和徐俊雨二個人。

 

  徐俊雨從地上拾起了那本筆記,被那個一直在哭泣的女孩抱著不放的遺言筆記本。現在筆記被女孩拋棄了,他翻了翻筆記,面無表情。

 

  「……剛才在草原上,我看見我妹妹。」

 

  徐俊雨抱著腳坐下,無神的看向前方。

 

  「那些人應該也看見自己想看的人了吧?所以下車了。」他冷笑了下。

 

  玟琳沉默了,她沒有看見任何人。

 

  儘管這是意料中的事,她卻還是為此感到有些難過。

 

  「你妹妹是你最重要的人?」

 

  「嗯。最重要的。」

 

  徐俊雨此刻的表情,讓玟琳感覺自己終於觸碰到這個男人的內心──冰冷的內心中,那塊唯一柔軟的地方。

 

  「你為什麼不寫信給她?」她問道。

 

  「她死了。」

 

  玟琳一怔,這就是徐俊雨沒有下車的原因。

 

  「她被那條蛇咬死……就在我面前。我救不了她。」

 

  漫長的沉默。 玟琳想起自己問過他,那條黑蛇是不是他們殺的。徐俊雨那時冷漠的說是。

 

  在蛇的屍體旁,疊著整堆的遇害者的屍體。

 

  徐俊雨頭也不回的直接走過。他妹妹的遺體,也許正堆疊在那裡面。

 

  「已經沒有了,就算回去,我也沒有想見的人了。這種信對我來說根本沒必要。但是我還是想活下去,為什麼呢?我……」

 

  徐俊雨終於痛哭了,他抱著頭,漲紅了臉,哭到無法自己。

 

  真是諷刺啊。

 

  結果最後活下來的,是即使生還也不會有誰感到高興的二個人。神啊,這是惡作劇嗎?還是孤獨的人受到懲罰? 玟琳翻著那本筆記,她終於又見到了工程師的名字,他寫了好多好多話,給他的女友,家人,朋友,其他有落筆的人也是,她看見了阿誠哥留給女兒的信,還有那些不認識的人留下的字跡。

 

  紙頁有些皺起,墨水暈開斑斑的淚痕。

 

  列車繼續往前開。沒有人回答這些問題,問題沒有答案,只有軌道傳來的規律聲響,繼續往前。

 

  

 

  她望著車窗外的草原,那兒什麼都沒有。

 

  沒有媽媽的身影。

 

  也沒有任何人的身影。

 

  成年後她發現,自己沒有辦法信任他人,她對愛情與親情一無所知,總是習慣自己一個人獨處。

 

  她掛掉了媽媽打來的每一通電話,努力的切斷與她的連繫,拒絕再受到她的傷害。她想向命運反抗,她以為總有一天,她會忘記這一切,她會變得快樂,被某個人所愛。

 

  但這些事情終究都沒有實現。

 

  搬離家後幾年,她接到了醫院的電話,媽媽得了癌症。

 

  媽媽躺在床上,開了很多次刀,她還是一樣的易怒蠻橫,她喊著好痛,她用怨恨的眼神看著女兒,直到離世。

 

  那一天,坐在媽媽的遺體旁,她最後的憤怒和悲傷都熄滅了。玟琳終於確實的感受到,在這世上,她真正是孤單一人了。

 

  她還是在呼吸,在工作,會為一點小事而高興,卻有種在等死的感覺,日復一日,像一個齒輪。

 

  這樣的自己,現在死去,和獲救後多活五十年再死,說不定也沒有任何的不同。

 

  

 

  她對徐俊雨感到羨慕。

 

  徐俊雨在她的身旁痛哭,他如此渴望的想活下去,心中充滿激情,就算失去了最重要的人,也不願意放棄。他越是顯露出堅強的一面,玟琳就越覺得自己無所適從。

 

  她做不到,她已經累了。

 

  

 

  「我要下車。」徐俊雨做出了他最後的決定。

 

  他們的水就要沒有了。飢餓也已經到了極限。

 

  從那個草原的車站之後,列車就沒有再停過,他們計算了時間,已經又過了一天。

 

  「不到下一個站?」

 

  「不,我要跳車。」徐俊雨說出他的理由。

 

  在「水」的那一站,已經證實從車尾的安全門跳車,人不會直接死亡。他可以從車尾冒險離開。

 

  他決定要現在離開,因為外頭仍是草原。

 

  「和其他站相比,這是最安全的一站,我無法預測下一站還是安全的。如果下一站無法下 車,我們的水撐不到二站之後。這一站是唯一的選擇。」

 

  玟琳看著他的表情,知道他已經覺悟。

 

  他要活下去。

 

  列車仍然在全速前進,他拆下了坐位當作墊子,祈禱它有用。接著就是賭運氣,當場摔死,或活下去。

 

  「要一起走嗎?」他問玟琳。

 

  「不。」

 

  「為什麼?妳要放棄嗎?」

 

  「我……和你一樣,我沒有想見的人了。不管有沒有回去,都一樣,沒有差別。我這個人,不管在這裡,或是去任何地方,都……已經夠了。我累了。」

 

  她道:「……我想留在這裡。」

 

  徐俊雨沒有再企圖說服她。

 

  他明白,他從玟琳的眼中,看不見那種激烈的求生欲望。她已經沒有想要活下去的理由,她寧可留在車上,迎接安穩的死亡。

 

  「把這個帶著吧。」玟琳把筆記本交給他。「你脫困的機率比較大。」

 

  「我們一人一半,無論誰獲救,至少……有一半的消息傳出去。」

 

  「嗯。」

 

  這個約定沒有意義,也許是二個人都會死。但他們還是把筆記本拆半,各自留下一半的信 。

 

  就當是為了曾經的同伴。

 

  「再會了。」

 

  玟琳已經虛弱到要扶著牆才能站起。安全門打開了,她看著徐俊雨像個孩子一樣的將自己固定在板子上,準備跳車。

 

  徐俊雨的身影,僅僅幾秒就消失在視線之中。

 

  

 

  玟琳想起了小時候的某一天。

 

  母親打她的時候,她逃出家裡,躲在不知名的路邊角落,她發著呆,望著一片黑夜,希望自己能從這世上消失。 當時她的願望沒有實現。

 

  據說對自己許下殘酷的願望,願望也會以殘酷的方式回報。

 

  「只剩下……我一個人了啊。」她閉上了眼睛。心裡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,一直以來,她都是一個人。就算待在正常的世界裡,也是一個人。

 

  安靜的車廂,機械繼續規律的運轉。

 

  她捲曲身體,像個嬰兒那樣的躺著。據說這是最接近嬰兒在子宮中的姿勢,有些人會下意識的選擇這個姿勢入眠,這個姿勢讓人感到安心。

 

  心裡有個微小的希望,她希望徐俊雨能脫困,能在接下來漫長的人生中,找到下一個他所重視的人。

 

  她將那些信緊緊握在手裡。

 

  

 

  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。玟琳昏睡過去,又短暫的醒來,她的嘴唇裂了,全身乾熱,躺在車廂的地板上,完全的無法動彈,彷彿和車廂的震動合而為一。

 

  每回再次睜開眼睛,心裡所想的,都是「原來還活著呀」,「還沒有死」。

 

  只剩下這一點模糊的思考能力。

 

  

 

  她聽見了,列車在悲鳴的聲響。也許是瀕死的幻覺吧?她總有種感覺,就是這班車同樣的渴望返回原本的世界。 但是,我只能陪你到這裡了,希望你能抵達想去的車站。

 

  對不起…… 玟琳再次失去了意識。

 

  

 

  「那是什麼?」 捷運的管制中心人員,看見一個現在不該出現的訊號,一班不在車班表上的列車,出現在軌道上。

 

  列車憑空的出現,並且即將進站。

 

  管制中心瘋了一般的開始重新調配車輛,以阻止列車相撞。

 

  「難道是那班車出現了?」 十天前,一班開往象山終點站的列車消失在隧道中。這件事震驚了全臺灣,甚至登上了國外的報章媒體。

 

  那班車已經要到終點站了,車上卻也還有一百多人。更何況列車怎麼會憑空消失?數百名家屬前往捷運公司抗議,上面的人搞得焦頭爛額,全線停駛了二天之久,但市區的交通不能沒有捷運,於是在第三天又恢復了運作。

 

  「……就是那輛車。」 列車停了下來。車廂內的模樣觸目驚心,月台迅速的被封鎖,警察荷槍實彈的衝進車廂內 ,站務人員用無線電聯絡救援。

 

  「這個人還活著!」

 

  「有一名傷患請盡快派人前來……」

 

  「確認是失蹤的旅客陳玟琳。」

 

  「其他人呢?為什麼只有這幾具遺體?」

 

  「到底發生了什麼!」

 

  擔架迅速的抬走了唯一的傷患,在救護車上,急救人員為玟琳戴上氧氣罩,她只能勉強的從腫脹的雙眼裡看見一絲的光,和晃動的人影。

 

  「妳安全了,現在在往醫院的路上。」急救人員說道。

 

  玟琳閉上眼,她聽不清楚那些句子。

 

  但她明白,自己活下來了,回到了正常的世界。她所剩無幾的情緒,僅僅只能為了那些回不來的人,感受到無比的悲慟。

 

  為什麼呢?活下來的卻是像我這樣可有可無的人。

 

  

 

  救護車的鳴笛響起,警車隨側開道,二輛車駛進了夜晚的街道,將車站遠遠拋於身後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  (完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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